第一二五章 蛰
张掖下起了第一场雪,雪不大,却有一种爽快的凉意。当然,能从凉意中感到爽快,是由于张迈的心情。
现在的张迈,和以前不同了。在灯下谷的时候,他获取情报要靠自己去闯,甚至冒险地进行试探『性』攻城,但现在他人在甘州,却已经收到了来自中原的第一份情报。
鲁嘉陵的手腕越来越高明了,尽管是在这个混『乱』的河西,他仍然利用寺庙系统,广派由他培训的游方僧人,搭建起了一个让张迈也为之惊叹的情报网络。河西盗匪横行,但有个好处——无论胡汉,不管是牧民还是农夫,十有**都信佛。甚至连剪径的强盗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杀僧侣。当然,也不是说僧侣就一定安全,然而遍布西北的佛教体系,还是让僧人在各种行动上方便得多。加上鲁嘉陵掌控着数百座寺庙的牒印,所以他派出去的僧侣都是有凭有证的“真僧”,而且各宗各派的都有。现在的凉兰河廓的消息张迈纵然说不上了如指掌,至少也大致明了了,甚至关中也有了河西僧人的踪迹,最远的一个特派胡僧甚至已经进入东都。
僧侣们出去以后,一边行脚,一边探查情报,若有所得便写成佛经偈语设法传回来,这些偈语却都是有秘密暗号的,传回张掖之后,自然会有司文僧将之翻译出来。
所以现在张迈人在张掖,眼睛却仿佛已能看透整个西北,甚至窥觑到了中原的机密。
凉州土豪的动态张迈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不急。
这个时候,张掖城内已经渐渐焕发了生机。本来,一座城市要想从荒废中忽然发展起来是很困难的,别的不说,光是基础设施的建设就足以让一个帝国动用倾国之力也得至少一代人才能完成。但也直到这时,张迈才体会到了大唐帝国遗产之丰厚!
要知道,唐朝的公共基础设施建设是极其坚固,其中有两项尤其宏伟,一是水陆交通干道的铺设,二是各道、州、县等中心城市建设以及主要农业地区的水利设施。后世欧人但知金字塔这种看得见的雄伟,却不晓得汉唐这种不夺人目却泽及百代的基础设施才更加伟大。
交通干道的建设是自秦汉以来就历代不断的,而发展到大唐尤其辉煌,甚至到了明朝灭亡,顾炎武周游全国的时候,还发现在许多地方用的都还是唐朝的驿道设施,顾炎武时代尚能有如此感慨,唐朝的基础设施建设之坚牢可想而知。
西北虽然胡化多年,但像酒泉、张掖、凉州、金城这些大城池,城内的民居虽然荒废了,其总体规模仍在。至于城外的许多水利设施,虽经多年的风霜雪雨,但只要修补一番便仍然能够使用。
因此当张迈在发展农业、商业乃至手工业的时候,便有一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感觉,而这东风,便是一套良好的政治秩序。
忽然之间,张迈有些明白中国古代为什么能屹立称雄千年不倒了——那就是因为先辈们已经打下了万分坚实的底子,因此后辈只要政治秩序稍上轨道,整个国家便能创造出令世界其它地区难以望其项背的成就!
甘州城内许多地方已经开始在冒着寒风兴土木了,狄银的宫殿,这时候也已经被改造成了甘州行政中枢,宫殿左边为政务厅,右边为军务厅,后园分成了若干房屋,作为在张掖没有家室的属官的居处,张迈也在其中分到了一间较大的屋子。不过按照规定,这间屋子也不是他的永业,一旦他离开张掖,这间屋子就必须挪作公用,确切点说,就只是他的宿舍而已。
他是整个西北唐军最高级的官员兼最高级的将领,也安于这样的待遇,他的生活基本与奢侈无缘,最多只算舒适,比起普通百姓人家来相去不远。最高领袖作风如此,上行下效,普通兵将眼见大将军也如此,自然也就不好贪得无厌地要求赏赐。
李从珂在夺取政权之后,为了实践战前的无差别赏赐承诺(即不论功过的全军赏赐),将国库都掏空了,饶是如此兵将却还很不满意,西北唐军的士兵除了因立功得得赏者之外,只是得到略高于基本生活条件的保障,然而士气却异常振奋。
而那些多出来的战利物资,则都被投入到水利修复中来,甘州全境的所有在籍百姓都能得到了最低的生活保障——甚至包括奴隶,也能确保分到足以过冬的物资。
日子仍然是艰辛的,但却已经是甘州百姓以前从未想见过的待遇了——张大将军这位新的统治者,居然真的会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啊!一些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将自己的名字登记入甘州户籍簿上的穷苦老百姓,在接到甘州州军发下的粗粮时忍不住感激涕零,对着张掖城政务厅的方向下跪叩拜,口称菩萨。
菩萨,有时候不在于祂已经完美,而只在于祂比别人多了一份心。
张迈坐在陈设简单实用的屋子里,望着窗外的雪花,有一种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未来路途还是有许多困难的,但再不像当年一样,除了眼前所见就是一抹黑,在这样的处境之中看雪,心情自然舒畅了。
“大将军,郑长史到了!”
“咦!”张迈有些诧异,踏着雪迎了出来,他不是诧异郑渭来得快,而是诧异:“我们的郑相爷啊,你怎么才来!”
当日一听说瓜北告捷,虽然高昌还未解围,郑渭却马上就收拾行装,他不止自己收拾行装,连主要的属官也下令收拾行装。
当唐军还只占据疏勒一城的时候,整个长史府只要统辖六曹就行了,而如今唐军统治下的疆域绵延万里,已到了不得不分层级的地步了,因此在郑渭的主持下,在张迈的授权下,终于在曹之上立了司,立司之后,建制稍有调整,眼下主要是功、仓、兵、户、商、农、工、礼、刑九司,其中审判系统已经独立了出来,不再由长史主掌。
鉴于西域的交通形势,安西大都护府辖下各地各城的庶政自治倾向十分明显,由于张迈不断东进,所以其决策中枢其实也在不停地移动,从这一点上来说倒也和契丹颇为类似,不过唐军中枢之所以移动不是出于习俗,而是出于形势的需要。
高昌围城之前,郑渭已将九司的部分功能暂时分离了出去,命之转入龟兹、焉耆继续运作,以分担风险。但他身边仍然团聚着许多在西北来说最高端的行政人才,其中更有不少人是由郑渭亲自调教出来的,杨易的前锋一抵达高昌,郑渭马上带领他的文官团体离开高昌,在杨易特派的四营兵马的保护下,一路经伊州向东进发。
“杨易前锋一到你就出城,那怎么走到现在呢?”张迈问道。他有大事要与郑渭商量,所以是在杨易出发的时候,就叮嘱他赶紧将郑渭接来,这段时间郑渭方面也不断派出文官到他麾下听命——肃州、甘州政务的易转,都有赖郑渭派出来的人,可偏偏郑渭本人却迟迟不到。
“我去了一趟沙州。”郑渭说道。
“沙州!”张迈道:“从高昌到这里,不需要经过沙州啊。就算你不认得路,护送你来的田浩也不认得不成?”
郑渭哈哈一笑,道:“不是,不是,我是到沙州去,主持了一场考试,将十六岁以上、二十二岁以下通文墨的沙州少年,招了一百二十名带来,咱们现在对甘肃瓜沙伊的治理,基本是因俗就利,但未来不能也老是这样因循啊。河西文脉,存于沙州,所以我宁可迟些来见你,也要先到那边走一遭。”
他没说完,张迈却已经明白了过来,欢喜道:“这些少年如今在哪里?我去见见。”
郑渭道:“怎么,你要和我抢人不成?这些人都还嫩得很,我也只是出题,招了些聪明伶俐,又有学养基础的来,现在还不能办事的,只能在身边帮点手尾,所以,你还是别来跟我抢了吧。”
张迈笑道:“十几岁的少年,白纸一样的人,能办多少事情?自然是要我们教了,不过你身系河西政务,事繁业忙,也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来教,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情,教导这些少年的总教头,还是让我来当吧。”
郑渭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来跟我抢人。好吧,你做总教头,我做副总教头,咱们一起来教。”
两人说着一起放声大笑。
郑渭道:“不过我不明白,你现在怎么会没事?我现在是忙得焦头烂额,教导那些少年也得抽出晚上的时间,每天只能睡上一个多时辰。我看你,却像是无所事事的样子。凉州那边的事情已经全部解决了么?”
“没有,哪有那么快。”张迈淡淡一笑,说:“不过有些事情,做到某个阶段,总得等等的,最近一个月,我基本就是在等待。”他将本来就已经打开的窗户推得更大,让带雪的风刮进屋子来,风刮在脸上,张迈却仿佛很享受这份凉意。
“我们的势力还不是最强大的,”张迈说:“不过也已经到了只要我们不做错事,别人就奈何不了我们的地步了。所以,我们不需要急了。”
郑渭道:“沙陀唐室还有契丹,对我们可有什么动静没有?”
“契丹那边,我们的探子还没能去到,”张迈道:“至于李从珂,现在他没钱,我们不用担心他敢和我们开战。而他对付我们的套路,也未超出我们预料之外。”
“哦?”
“他可能会来册封我吧。”张迈说。
“册封?”郑渭皱了皱眉头:“这可是个麻烦事。”
“你也觉得麻烦吧。”张迈道:“眼下我身边能跟我商量这个层面的问题的人,不多。薛复是不赞成册封的,而你哥哥郑济,却是赞成册封的。”
郑渭道:“接受册封能够尽快地打通丝路,让我们赚大钱,我二哥当然赞成了。不过,真的要将共主大义就此拱手让出,却会埋下隐患,也会带来麻烦,但我们现在又确实需要尽快打开丝路,所以这可真是矛盾呢。”
在灯下谷的时候,张迈等人商议唐军未来去向时,真个是揪心涕泪,这时两人议论这件国体大事的时候,马小春就在门外候着,但见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喝着葡萄酒,对着炉火,侃侃而谈,显得闲适极了,若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在闲聊家常。
张掖城外,两座军营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军营是新兵们在老兵的督导下立起来的,半点也未费及甘州的民力。军营之内,分出了上中下三等士兵,上等士兵已在练习骑『射』,中等士兵则在模拟搏击,下等士兵则在做体能训练。
说这批士兵是新兵,其实也不确切,其中有很大的一部分都是曾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不过以往他们是站在张迈的对立面,如今却站在了赤缎血矛麾下。而像这样的正规训练,全营所有新兵都是第一次。
薛复作为这批新兵的副总教官,在过去一个月中下足了心力,不过他知道自己这个副总教官不会再做很久了。
本来在高昌镇守的郭师庸已经接到命令,只要杨易接掌其兵权便会赶来,接替做沙瓜甘肃四州新军的副总教官。而薛复本人也已经准备率领兵马,随时护送张迈进入凉州。
“就快要到出征的时候了。”
但薛复也知道,东段和中段的任务是不同的。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的局面,需要更多的手腕,却注定了不会有杨易所要面对的那么猛烈。
“算算日子,杨易现在,应该已经驱逐毗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