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焉耆大『乱』
第二日骨咄与洛甫一起来见同罗,到了城主府邸外骨咄又踌躇起来,洛甫低声道:“可汗,如果你不敢做这事,那就干脆真的将龟兹部众并给高昌,我作为龟兹宰相,到了高昌仍然可以谋得一官半职,可汗到了那边待遇可能还不如我,但你没了威胁,毗伽或许也就不会难为你了。”
骨咄暗道:“不会难为我,但也不会对我多好,最多不过给我一个牧场养老,但我就真的要这样过完下半辈子?……不!不行!若真的将部众并入高昌,部众不过是换了个新主子,我却是什么都没有了,只能任人摆布了。”
当即走进府去求见同罗,同罗见他又来有些不耐烦,问他何事,骨咄便按照之前与洛甫的商量,说了愿意将龟兹部众并入高昌之事,洛甫暗中观察同罗的反应,只见同罗眼神中马上就『射』出喜『色』来,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想道:“他还没收到风声。这事成了五分了。”
那边同罗一下子变得积极起来,连道:“可汗若想通了那最好,其实这对我们高昌、对可汗你还有对龟兹的军民都是好事。”当即就派人给骨咄的府邸多送些酒肉过去,又恐怕夜长梦多,骨咄方面变卦,便问骨咄何时正式宣布这件事情。
洛甫道:“还是等毗伽大汗来了再说吧。”
同罗心想:“如果我能并了龟兹旧部,那可是大功一件,若是等大汗来了他再宣布,那还关我什么事情?”在这个人力即生产力的时代,能够吞并一个同族的部落乃是一件很大的功劳,当下道:“此事晚定不如早定。”就力劝骨咄早些定下来,这样焉耆城方面也好给龟兹军民重新配给生活物资。因六日后毗伽就到,同罗就建议明天便公开宣布此事。
骨咄表现得迟疑,这反而让同罗感到自然。
龟兹回纥在焉耆城内的人马,军队一边有人逃亡战死一边有人不断来归,此时共有六七千人,龟兹城被唐军打下以后逃来归附以及张迈释放的俘虏合共四五千人,合一万一千多人,都住在西南角落里,军人先到,住在同罗安排的军营,军营四角都有同罗安排的哨塔,说是守护,其实是监视,族民后来,就依着军营搭些帐篷甚至『露』宿,骨咄和洛甫也住在这附近。军民之间住的地方虽有间隔,但族民其实大多是龟兹军人的家眷,日常来往自然无法禁止,所以久而久之便联成了一片,军营与难民区之间被开了好些小门,主管者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这一带忽然来了这么多没产业的外来者,加之这些人又穷又苦,寄居之中不免又脏又『乱』,所以本城的百姓对他们都颇为讨厌,等闲不到这一区来。
到了第二日,同罗与仆拔果然只带了两队亲卫,来到龟兹回纥在城内的临时聚居地中,龟兹回纥见可汗与同罗一起来都猜到有事,纷纷围拢,仆拔站到高处,道:“今天骨咄可汗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就请骨咄上台。
骨咄没什么演戏的天分,可想到自己之前还身为一国之主,只因利欲熏心响应了胡沙加尔攻击疏勒,惹恼了张迈,以至于现在国破家亡寄人篱下,想到悲哀处忍不住落泪抽泣,龟兹回纥见可汗如此,虽然不知道什么事情,但他们这段时间以来也都受尽了困苦与白眼,不知不觉间有了共鸣,有些老弱便也哭泣了起来。
同罗叫道:“骨咄,你这是干什么?哭什么哭,快将事情跟部众说了啊。”
骨咄哭泣道:“将军莫『逼』我了行不?”
龟兹回纥的百姓见了,都感到郁闷,均认为他们的可汗定然是被同罗『逼』迫了要做什么事情,纷纷叫道:“可汗,他『逼』你做什么?”
此地本为龟兹回纥族民所居,这时消息传出,毗邻的军营里不断有人从小道过来,人越聚越多,仆拔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同罗却还未发现不妥,一呆之下,瞪着骨咄道:“什么『逼』你,你这是什么话,分明是你自愿的。”
骨咄长长叹了口气,龟兹回纥的百姓们又问:“究竟是什么事情?”
骨咄哭泣道:“同罗将军说,要我们并入高昌,不然就不让我们住城内了,要让我们到鹰娑川去放羊。”
龟兹回纥们老弱的大惊失『色』,青壮年则怒上眉梢,龟兹国虽然农牧并举,但农业依靠的是汉化的土著,牧业依靠的是非回纥诸部族,这些跟骨咄来的龟兹回纥大多已经不事生产两代人以上了,叫他们做士兵吃军饷还可以,让他们再去放牛养羊,谁能忍得?更何况鹰娑川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乃是高昌方面流放囚徒的地方,这些龟兹人都是知道的。
同罗更是大怒道:“骨咄!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仆拔也叫道:“大家别听骨咄胡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他们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事不好当众直说而已。
骨咄乃是龟兹回纥的可汗,同罗连续两次直呼其名,更引起了其族人的愤怒,纷纷叫道:“同罗你怎么这样跟我们可汗说话!”“你对我们可汗,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还说是假的,分明就是你『逼』迫我们可汗!”
仆拔见势不妙,拉了同罗一把说:“今天形势不对,走!”
洛甫早迎了上来,道:“两位,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说完了再走!”
底下龟兹回纥的百姓纷纷叫道:“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完了再走!”
更有些机灵些的父老赶紧派了人到隔壁军营通知帮手来。
仆拔使了个眼『色』,两队护卫同时拔刀,喝道:“走开!”要护送同罗出去!骨咄一看,一把扯住了同罗,洛甫则扯住了仆拔,骨咄拔出刀来叫道:“不要伤害我的子民!”
同罗一惊也拔出刀来,只是两人在这等距离之下纠缠在一起,一旦动手那便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两队护卫投鼠忌器一时也都不敢『乱』动。
骨咄和洛甫这事做得绝密,连黄老同都没预先知会,但他耳目甚灵,一听骨咄和同罗有事情要对龟兹回纥的部众说当然就赶来了,这时混在人群之中,想起张迈给他做关于群众运动的培训,其中有一条叫“鼓动人民群众的情绪”——这是学名,古代描述类似的情况又有个成语叫“煽风点火”,这时便大叫:“他们要害可汗!大家快上前保护可汗!”
喧扰之中,龟兹回纥的军民哪里分辨得清楚情况?一听有人叫喊纷纷响应:“保护可汗!保护可汗!”几千人涌了上来,那两队护卫一开始没敢狠下心来,一被数千人挤上来挤成了一团,哪里施展得得开手脚,同罗叫道:“快,快去调兵!”
黄老同用回纥话在人群里头大叫:“他要调兵剿灭我们!父老兄弟们,一不做二不休,都到了这地步了,咱们就杀了同罗,夺了焉耆做栖身之地!”
洛甫一怔:“这好像是黄老同的声音啊!”却已见数千人轰然叫好,便有人冲了上来,拧住了同罗的脑袋,仆拔叫道:“骨咄,你要造反么?”
骨咄知到了这个地步再没退路,叫道:“我不是造反,我是要为毗伽可汗除残去秽!”当即拿下了同罗,同时传出号令。军营就在左近,号令一出不片刻就皆领命!
六七千龟兹客军当下行动了起来,龟兹回纥的百姓也在后鼓噪助威,万余人在佛寺僧人的带领下占据了城主府邸、粮仓,又冲到了西门城楼,不久又占领了南门。焉耆的东南面毗邻鱼海——那是中国境内最大的内陆淡水吞吐湖,唐时占地面积在一千平方公里以上。龟兹军虽然占领了两座城门又俘虏了同罗、仆拔,但毕竟是客军,龟兹客军觉得焉耆人虐待了自己,焉耆守方的军民却觉得他们“以怨报德”,心中不忿,不肯投降。
因同罗忽然失陷敌手,高昌的焉耆守军群龙无首,措不及防之下竟大是被动,等到其他将领再推出一个将领格库木来做统领时,骨咄已经占据了许多要害据点,双方在城内展开了巷战,互不相下,骨咄一时间竟然无法占领全城,格库木也没法打败骨咄。
格库木一边与骨咄周旋,一边派兵赶往银山大寨、高昌告急,洛甫这边也急忙向渠离方向求援。
与龟兹地区的四通八达不同,焉耆地区乃是一座盆地,盆地内有大湖、四面环山,北面是天山山脉,南面是楼兰山脉——此二列山脉皆险峻难越,西面有一列西北-东南走向的银山,山势非甚雄峻,有路可通高昌,上有一座大寨,距离焉耆城约一百二十里,长年驻扎着两三千兵马,西面有一个破口便是被唐军拆掉了的铁门关,当初曾被石拔趁『乱』占据,后来安西军撤走,走之前慕容春华又将门户机关以及各种防御设施拆卸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座一时难以修复的空洞建筑。从铁门关出焉耆盆地再往西南走约七十里就是渠离城。
洛甫和格库木同时派出信使,银山那边没有准备,薛复却老早就等着了,一接到消息马上下令出发,他抵达铁门关时,银山大寨那边的援军尚未开到。
马顺领三百骑先驰到西门叩门,黄老同见自己人先到,在城头望见安西军的旗帜,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时失态,对着骨咄叫道:“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骨咄脸『色』一变,又犹豫了起来,洛甫便知道骨咄怕的是什么,对城下安西军叫道:“焉耆尚有两门未得,请贵军开往西门、北门攻打,我们从里面进『逼』,内外夹攻,定奏奇效!”
马顺大怒,不久薛复引兵开到城下,见城门未开,问明白之后他也不发怒,对城头笑道:“洛甫相爷的主意不错!若需我们入城援助时再举火未号吧。”说着引兵稍退,骨咄见他并不『逼』城这才松了一口气。
马顺甚是恼怒,叫道:“他们向我们求援,我们来了之后他们却不开门,这算什么!”
薛复笑笑说:“他是怕我们入城之后便反客为主。现在不能急,急了反而要坏事。”却派了人来询问城内的最新情况。
那边洛甫见安西军并不『逼』迫,反而有些过意不去,对骨咄道:“安西军远道而来,虽然我们得防着他们些,可也不能做得太过,不如待我下去代表可汗接待他们,同时也好跟他们说明城内的情况。”
骨咄道:“应该如此。”开了一扇小门送洛甫出城。黄老同也跟着出来了。
薛复见到洛甫显得十分礼貌,洛甫称不开城门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马顺等都想:“有什么苦衷!不就是不相信我们么?”薛复却一句怨言都没有,甚至也未质疑一句,只道:“这个我们能理解,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帮骨咄可汗退敌,入不入城无所谓。”
洛甫见薛复并不恼怒转忧为喜,这才说了格库木已经向银山、高昌那边求援的事情。
薛苏丁在旁道:“焉耆与高昌的距离,和它与龟兹的距离相若,但我军主力屯于乌垒,距离仅是高昌到此距离的一半,未等毗伽开至,我安西大部队就已经赶到了,现在只需对付银山的兵马。”
薛复因问银山大概有多少兵马,黄老同道:“大概有两三千人马。”他的消息来源却是卢明德。薛复又问士兵的战斗力如何,黄老同道:“大概和焉耆守军差不多。”
马顺、乌力吉等一听都道:“若是焉耆守军的模样,那怕什么!别说两三千,就是五六千也不怕他!”
薛复却有了另外一层打算,对薛苏丁道:“我自去对付银山大寨的人,留一府将兵给你应变。”
薛苏丁便猜到了他的意图,凑近了低声问道:“将军要夺取银山么?”
薛复笑道:“如果可取便取。银山大寨一拿下,对焉耆便是关门打狗之势了。”
薛苏丁道:“只是得小心后路被截断。”
薛复看了洛甫一眼,道:“我自西往,如果格库木敢袭我后,你不用管我,先协助骨咄可汗攻占焉耆全城,一时半会的我抵挡得住。”说着便领了两府将兵,用黄老同带来的两个僧侣作为向导。
军队开到焉耆以西十五里就望见远处烟尘滚滚,乌力吉道:“将军,前面来的应该是银山大寨开来的援军,咱们埋伏打援吧。”
薛复望了一下那沙尘的覆盖范围,道:“人数不多,最多三千人,或许还不到,现在埋伏来不及了,直接布阵,堂堂正正打败他们!”
诸尉领命,两府将兵二千四百人一起下马养力。
薛复融入安西军日子渐久,部下的装备也就一日好似一日,这时的两千四百人是在疏勒经过统一训练的,个个穿的是一『色』的棉衣秋装,两府士兵带了三千六百匹快马,近战武器三分之一是戈矛,三分之一是横刀或者弯刀,还有三分之一是矛刀两带,其中两个核心营都有铁盔、胸甲、肩甲、皮护背,非核心营多用皮甲,每府又各有三百名弓箭手、一百名弩手——这是安西唐军主力正规军的大致装备情况,就装备而言虽不如石拔所率领的龙骧府,但已超乎西域诸国的普通军队。
一刻钟后,敌军渐渐开近,乌力吉道:“一千五百人。”
薛复嘿的笑了起来,道:“假定银山大营有三千人,那就是开出一半人马来救。哼!如果焉耆危在旦夕,来这一千多人有什么用处?要么别来,要么就倾巢而出,对半分军正犯了兵家大忌,银山大寨的守将是个庸才!将士们听令!”
两府将兵齐声吆喝响应:“诺!”
薛复指着来军道:“全歼此军!然后开往银山,踏平银山大寨!”
两千四百人一起应道:“遵命!”
虽说这批士兵是在疏勒经过统一训练的,但其中有不少骨干本是薛复的旧部,又从疏勒一路打过来,驻扎渠离这段时间薛复又继续加以训练,兵将之间的配合已有甚深默契。这时应了两句之后,全军上下就鸦雀无声,只有马匹嘶嘶的呼吸与鼻响。
作为向导的两个焉耆僧人见安西军如此军律,心中惊骇。
大西北的地貌与东部不同,往往地势开阔,薛复麾下这数千人马排成前后三列,甚显渺小,迎面开来的回纥军虽见唐军数量较自己为多,但也只是多出数百人,而且两千多人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呆若木鸡,一时也不觉得对方有多可怕,便派出五百骑兵,试探『性』地攻击唐军的右翼。
眼看对方冲近,即将进入弩箭的『射』程范围,按照唐军的正规战法,这时就要发『射』弩箭,跟着再发『射』弓箭,最后出动骑兵肉搏接战。
乌力吉就要下令,薛复看着这伙兵马的冲势却制止了乌力吉:“不要『射』箭!让他们近前!全部吃掉,一个也不让他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