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看见我娘了,这是不是回光返照啊?”
“那是宛遥。”
她听完瞪大眼睛,脑回路异于常人:“宛遥姐姐也要死了?”
项桓终于忍不住:“……闭嘴,喝你的药。”
宛遥替她诊完脉,知道病情还算稳定,便给她掩好被衾,安慰说:“圆圆要记得按时吃药,你病得不重,过两日好起来便能回家了。”
她含糊不清地唔唔两声,在病中哑着嗓子说:“哥,我想吃刘家点心铺的桂花糯米糕。”
项桓听得一怔,忙道:“等你病好就给你买。”
“……”
她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仍旧是一串不明白的低语,转眼像是又睡着了。
项桓伸手给她又拉了拉被子,再去探她的额头,好似一刻也停不下来,坐在床边目光却定定地,一眨未眨。
宛遥在旁将他的所有的动作尽收眼底,说不清为什么,她觉得这个时候的项桓与平时相比少了很多的棱角和锋芒,尽管他还是一副倨傲、不耐烦的脸,可她从他的眼中看出了鲜见的茫然。
那是在他和人打架,单挑蛮族武士时从来不会有过的迷茫……
“项桓。”宛遥迟疑道,“我来疫区时,在门口遇到项伯父了。”
他微侧头,似乎是看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点到为止已经足够了,宛遥轻轻拉他,“搬到我那儿去吧?得空我也可以帮你照顾一下小圆。”
第26章
夜里服侍宛延吃过药睡下, 宛遥又去隔壁看看项圆圆有没有踢被子,走了一圈, 等一切收拾妥当之后, 她才轻轻推开门。
季夏的晚上,月轮来得要比平常更明亮, 也更圆润,这是临近中秋的关系。
宛遥披着月色走出去, 未曾出院子, 一抬眼就瞧见高高倚树而坐的项桓。
他正侧头看着长安城同样沉睡的万家灯火,束起的青丝被晚风吹在脸颊上, 她不敢走得太近, 怕会被发觉, 于是只在垂花门后静静地望着, 想象他此时会有的神情。
宛遥依稀记得项夫人是为了生小圆难产而死的。
从那以后,项家的三个男人每日就都轮流围着那个早产了两个月的女婴转,哄孩子、换尿布、请大夫, 族亲里但凡生育过的女子全都被请去江湖救急,连她娘也曾经帮过忙。
事情闹得坊内坊外沸沸扬扬,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幸而总算是把孩子的命稳住了。
可惜好景不长, 项圆圆磕磕绊绊长到一岁, 项大公子就不幸死在了上阳谷中。
那一战,大魏死伤惨重,不仅没能收复西南的故土, 连凭祥关也一并丢失了。
接连经历了数次风雨的项府一片萧条。
宛遥偶尔跟着母亲路过时,会在角门前看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背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女娃娃来回不停地走,旁边的仆妇就拿起拨浪鼓轻言细语的哄。
她知道那是爹娘常和她提起的,项伯父家的孩子,还说,他们小时候见过。
但宛遥想不起来了。
她牵着母亲的手,努力回首想看清这个男孩的脸,可他却一直低着头,被背上不安分的女娃娃压得弯了腰。
直到有一天,宛遥随姑母走近西市的胭脂铺,隔着一道珠帘,她瞧见那个少年面色阴沉的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棍子自门前经过。
她不自觉地拨开了帘子,还未想好要不要跟上去,腿已自己在动了。
少年走得很快,也越行越偏,等宛遥气喘吁吁地追到矮墙下,就听得墙后风声呼啸。
“你不是不服气吗?再狂啊,再狂一个试试啊……”
有人在打架!
她吓了一跳,不知自己此刻该不该离开,可又忍不住探头去看。
四五个男孩正在围攻那个少年,人多势众,趁绊住了他的脚,一群人蜂拥而上,没轻没重地踢着他后背。
手臂上全是伤痕,明明已经浑身淤青,他居然也一声未吭,冷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落下的那根棍子。
宛遥被那样森然的目光骇出满背的冷汗,她本能的想跑,但害怕这个人真的被打死了,又于心不安。
毕竟是个小姑娘,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从心底里畏惧。
一时想去捡起那条木棒丢给他,可终究不敢,心绪来回犹豫。
“项桓,你哥打败仗了,丢了我们的城池。”
“还被人家打死了——”
“真没用,真没用。”
男孩们觉得制住了他,得意忘形地在周围扮鬼脸。
宛遥从那双目里觉察出了无尽的愤怒和哀伤,她心头一紧,正要走出去的时候,人群中倏地发出一阵猛虎般的暴喝。
少年野兽似的一跃而起,那些压在他身上的拳脚瞬间四散倾倒,男孩们摔得意外又茫然,却见他抄起那条碗口粗的木棍,发狠一样乱棍打下去。
他下手极重,分毫没有留情,方才还在嘻嘻哈哈的孩子顿时开始惨叫,一边哭喊一边惊慌失措地爬起来跑,像是一群连滚带爬的落水狗。
等打飞了最后一个。
少年才随手丢开棍子,紧盯着这帮人离开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用拇指擦去唇角的血。
见他的样子,仿佛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宛遥从墙后怯怯地伸出半个头,窄巷中的少年满脸是血,蓬头垢面,那抹恶狠狠的气息犹在,暴戾又毒辣。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不久之前在项府门外看到的,那个不厌其烦,哄着婴孩睡觉的人,于是竟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然而对方就像一匹警惕性极高的狼,几乎是一瞬就猛地转头瞪了过来,手已捏成了拳——等发觉只是个小姑娘,目光才有所缓和。
宛遥想同他打招呼:“我……”
“这附近不安全。”少年却冷冰冰地打断她,“没事别乱凑热闹。这里的小孩打架什么武器都用,刀剑不长眼,会伤人的。”
那是宛遥有记忆起,和项桓的第一次对话。
月光下的少年一动不动,而皎洁的月渐渐被浮云遮掩住,只留下外围一层浅淡的清辉。
她并未上去唤他,反而挪开了视线,转身回去了。
*
西疫区是被禁军特殊优待的,早食还有人亲自送上门,餐饭精致的同时也配合着病情忌口。
宛遥陪父亲用完,提起食盒准备上药房取药。
疫区本就由一个坊布置而成,里面如其他坊内一般,有街有巷,房舍鳞次栉比——当然其中住的都是病人。
昨日来的匆忙未曾细看,今天一打量,她才发现这附近竟还有一间单独辟出来的小庙,里面供着的,是尊熟悉的雕像。
“想不到这里也有圣母像。”
宛遥有些意外。
前来祭拜的人还不少,大多是病情不太严重的病人,或是其亲眷。
来都来了,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她也进去朝着敬德皇太后的塑像拜了两拜。
希望父亲和圆圆的病能够早日好转,但愿太医署可以寻到医治的良方。
“娘!娘!”
“你们要干什么?!她还有得救,她还有救啊!……”
东西两个疫区只隔条街,那边混乱的情况一眼可见,连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男子的哭号引来不少人的张望,也使得每人心中的恐慌成倍增长。
禁军一前一后抬出一张盖了白布的木架子。
想必是又死了一个。
在这里日日有人死去,日日有人啼哭,只因西区的名门望族高人一等,故而还不至于让宛遥那么深切的感受到绝望。
但事实上,放眼看去,疫区毋庸置疑是个满目苍凉的乱葬岗。
“你们瞧什么!有什么热闹好瞧的!”那男子发觉自己被围观了,指着对街的人们骂道,“这个病治不好了!”
“治不好了!大家最后都会死的,都会死的!早晚、早晚得轮到你们!……”
他骂着骂着,怒极反笑,跪在地上嘶哑得笑得直不起腰。
由于痛失至亲,让他的举止无端开始癫狂。男子一挥袖,肆无忌惮地开口:“这么多年了,是报应啊!”
“报应……”
“圣母给长安城所有人的报应!”
“你们每个人,每个人都逃不掉的!……”
当他提到圣母时,熙熙攘攘的面孔中却有些脸色微微一变。
坊间巡逻的禁军迅速上前来将人拖走,临走时对方的嘴里依然没停,到后来好似叫守卫拿什么东西堵住了,只依稀传来“呜呜呜”地轻咽。
宛遥从他这番话里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再去看一旁端庄优雅圣母像,敬德皇太后正静静地望着远方,那张浅笑温和的容颜在如此环境下,总觉得有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姑娘。”
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在边上响起,是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只是空穴来风的谣言,不用这般在意。”
宛遥忙转身面向他。
老人家佝偻着背,负手在后神态很是悠闲,“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才明白那些什么妖魔鬼怪,神仙佛祖,不过尽是人间虚妄而已。”
宛遥垂眸想了想没有反驳,转而望了一眼那人离去的方向,问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年了’?”
“小姑娘年纪轻,有些往事可能并不清楚。说起来这疫病也并非只是近年才出现的。”他看向对面精雕细琢的雕像,“算一算,快有二十几年了吧。”
“这么久?”她微微讶然。
“此种疫毒是宣宗时期圣母所医治的疫毒演变而来的,一直在南方蜀地合州附近肆虐,有几个村镇几乎每年都会病发一次。”
老者缓缓道,“当地的官府束手无策,京城的太医也找不出根治的办法,于是就只能……”
听他顿了一下,宛遥忍不住重复:“只能?”
“只能就地将全村焚毁,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