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阿皎……听起来多相近的两个名字, 只要发音稍稍含混一些,便就分不清楚究竟是在叫谁。
当初她就是因为发现了这点,才那么执拗的坚持叫他阿九,而不是他曾要求的九玄哥哥。
也是因为这点小心思,她才那样一直希望他叫她一声阿皎。这一声阿皎, 不仅意味着他是与她家人一般最亲近的人,也藏着她那点可笑又可怜的少女清怀——仿佛只要两个人的称呼有那么点相似相近,便就能叫他们更贴近一些,关系更紧密一些,便能让他们被冥冥之中的力量捆在一起恩爱相守一生似的。
而事实上,在今日之前,殷九玄也确实从未叫过她阿皎,甚至是她的本名段云笙。
无论她如何撒娇耍赖,他还是坚持用那样宠溺的口吻一口一个小云的叫着她。
那时的她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到这场虚幻的梦境破碎,他露出真实的一面之后,她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对他而言从来都无关紧要。
那时的她在他的眼中,不过是她前世的影子,复活小离的一个载体,一个躯壳罢了。
谁又会在意一个载体的名字呢?
她想,或许在她将他推下镇妖塔之前,他很可能都没有真正记住过她的名字——段云笙。
真是可笑至极可悲至极的过往。
她实在不喜欢想起这些回忆,可她又没有资格忘却这些回忆。就是因为这些虚假的过往,她才看错了他,让她失去了生命最重要的家人,那么至少在她能真正杀死他之前,她不能忘!
段云笙想她或许从未了真正了解过殷九玄,从这次发生的事来看,他似乎对于小离并没有那么深的执着。
她甚至有一种感觉,或许这一切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杀她全族,将她逼到疯狂的边缘,不过仅仅只是对她破坏了他对所谓感情的“美好期许”的惩罚?
只是这个念头实在太过疯狂,甚至让今时今日的她都感到不寒而栗。
“阿九,阿皎……”
段云笙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面上嘲讽之意难以掩去。
老天还真是“如她当初所愿”的将他们绑在了一起,千年万载,你死我活,至死方休。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很累,她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这样累过了。
她拉过锦被,将自己静静地裹在其中,就像是小时候听了什么可怕的故事之后害怕会做噩梦,便希望这一床薄薄的锦被能替她抵挡住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只是她现在本就是身在噩梦之中,这一床薄被又能抵挡住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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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日子,段云笙没有急着取出削骨钉,更没有开口求殷九玄帮忙。
因为这些天,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像殷九玄这样的人,从来不会真的满足于别人一味的顺从。
在殷九玄给她的记忆里,小离对他可谓是千依百顺,最后甚至不惜为了他而生吞镇山玄珠,以自身骨血为祭,撞开封印救他。
可经过这几日的小心试探,她却发现现在的殷九玄,对小离真的是半点情分都不剩了。
之前,她故意说错一些小事,将曾发生在他与小离之间的事张冠李戴到他们之间,可殷九玄却只能记得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完全不记得这些事是小离曾为他做的。
或许再深的感情也敌不过刻骨的仇恨,又或许对殷九玄而言,这所谓的深刻的爱本就没有存在过。
也正是因此,她才更觉悲凉。
即便她的种种不幸皆因小离这个前世而起,但若要说感情,她却也为小离,为自己的前世今生而感到不值。
和这样的人,不,妖物谈感情,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和殷九玄这种或许根本就没有真情的妖相与,危险更甚于与虎谋皮,这一刻的温存小意,很可能在下一刻就变成致命的剧毒。
为了达成她眼下去除玄天钉的目的,她虽不能太过忤逆他,但也不可处处都顺着他。若是在玄天钉全部取出之前,他就厌倦了的话,她的目的无法达到不说,甚至还很可能会因此死在他的手上。
毕竟她知道殷九玄对她无爱,却有恨。而殷九玄是不会轻易放过他恨的人的。
所以就算她眼下身处劣势,她也要在眼前这段虚假扭曲的关系中占据主导,决不能听之任之,事事都由他说了算。
想明白了这些,段云笙便镇定地入定静坐,不再做任何多余的事。
这些天,她就一直这般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就像是一件没有活人气息的木雕美人像。
殷九玄原本以为以段云笙做事毫不拖沓的风格,这两天便该想出法子来求他帮她,取出第三颗削骨钉了。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非但没有这么做,这些日子以来竟然像是自我封闭了一般,如失了生气的泥胎木雕般一直沉默枯坐,未着半语,连一丝半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无论他是以语言相激,还是出手折磨,她始终都是那般,神情木然,不出一声。
于是他便使出更为残忍凶狠的手段要她屈服,要她求饶!可她却依旧只是咬着牙轻轻蹙眉忍耐,哪怕是掌心都被握拳的指甲掐出血来,哪怕她整个人都快要忍受不住昏厥过去,也还是抵死忍着,不肯让他得逞。
这让他心中躁郁丛生,就像是一条毒蛇一般一寸寸钻进心窍,痒痛难耐。
他可以接受她得寸进尺,可以接受她口蜜腹剑步步心机,唯独忍受不了她如此对待他。
这日,他在她的肩上恶狠狠的留下斑斑血印之后,他终于不耐,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刻毒恣睢地看着她,咬牙切齿一般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终于熬到了自己想要的话,段云笙如木雕似的眼珠子突然动了动。她抬起一双细白的手轻柔地覆盖住,几乎要掐断她脖颈的手,对着他绽出一个柔美的笑:“阿九,我不喜欢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段云笙很清楚,她身负玄天钉,在这段关系中天然就是被施与的弱势方。因此她若是还想要保留主动权,那么对于自己已经提出的要求,就绝对不能有丝毫的退让。
她必须让他知道,她可以死,可以不取出玄天钉,但是只要是她说出了口的要求,她便一定要达成目的。
这是一条危险的路,稍有不慎或是一死,或是生不如死,但这却也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否则便只能被他予取予求,直到他满足厌倦之后,被丢进永不超生的无底深渊已是最好的结局。
殷九玄看着她温柔和静的如春日下的棠梨花一般的笑容,竟呆然愣了一瞬。
而后他却突然狂笑起来,松开了掐着她脖子的手,俯身凑近到她的面庞之前,鼻息相闻,静静地望着她的眼。
片刻之后,他才对着她弯起的唇角,发狠似的咬了下去。
直到将心中的压抑着的情绪尽数宣泄之后,殷九玄才看着虽竭力克制却还是忍不住轻促呼吸的段云笙,笑道:“好,我答应你。”
长时间被夺去呼吸,让段云笙几乎失去全部的力量瘫坐下去,可她却支撑着起笔直的背脊,用柔情死水的目光看着他,道:“谢谢你,阿九。”
殷九玄望着她看似深情的眼,狭长的金瞳如被眼底的灼热化开,一寸寸地掠过她的面颊身躯……
突然,他猛的将她拉到身前,钳制住她的双手,俯身上去……
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的强制忍耐让她耗去了太多心力,又或许是实在承受不住殷九玄莫名高涨的兴致。
当一切结束时,段云笙终是没能再支持住昏睡了过去。
殷九玄看着怀里缩在他胸口暂时放下了伪装和防备的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嘴角的上扬,只是觉得心中畅快了不少。
他叫人准备了暖汤,抱着她一点点洗净之后,便兑现了他的诺言,直接将她抱到了自己的毋吾宫。
他是答应了她让她离开暗室,却从来没有说过要为她另辟宫室,即便他这妖都帝宫宫室繁多,但他偏偏就是想把她放在眼前,绑在身侧。
想要逃出他的掌控?绝无可能!
其实若要说那幽室是不见天日的所在,那么毋吾宫也不过是个光能照到的牢笼。
这偌大的殿中除了她之外便无半个活物,就连原本不时落在殿前台阶上的鸟雀,现在也被笼罩在毋吾宫四周的禁制结界所阻拦。
但对段云笙而言,重要的是殷九玄的让步和妥协,并非是她真的在意多着这寸日光。
在过去的万年中,除了独自清守的无数个长夜,她也曾为了修炼,曾在不见天日的万鬼洞中整整生活了三年,日夜与鬼魅为伴,已修定心,这区区暗室又算的什么?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不时对殷九玄提出些额外的要求,有时候是几本消遣的闲书,有时候只是要写纸笔……
这些东西虽然看起来无关紧要,但却是她掌握这段扭曲的关系的主动的极为重要的一步。提出的要求不能太过,太过了把握不好度,一旦有哪个要求因为踩到了殷九玄的线,而被拒绝的话,她在这段关系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妙平衡就会被打破,她便会立刻回到极度被动的位置。
但却也不能不提,这种主动是一个需要逐步加深稳固的过程,殷九玄此人本就极具侵略性,她与殷九玄的关系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若不不断巩固这种相处模式,那他们的关系很快会被打回原形。
所以除非事关取出玄天钉,她一般反复的去试探殷九玄的。
不知不觉间,段云笙在这毋吾宫中已渡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了,取玄天钉一事进展十分缓慢,直至前夜,她才取出了身体里的第四颗玄天钉。
她如常坐在窗台之下,手边的崭新的书籍并没有翻阅的痕迹,她只是一如往常般微微抬着面,静默无言地看着窗外变幻的云,只不过今日她那双素来清澈无绪的眼中却隐隐藏着些不易察觉的波动。
就在她取出第四颗削骨钉的时候,她终于弄明白了那奇异的温泉水的奥秘,她发现在这泉水流入温泉池之前,泉水还是妖气森森的妖泉,而在注入这方玉池之后,便立刻成了蕴含上古神力的灵泉。
所以其中关窍,应当并不泉水本身,而在这池体之中。
只是她现在还用不了仙力,神识的感知之力也受到了莫大的限制,一时之间还无法感应出让流入的温泉水改变性质的根源究竟在哪处?
但依据她的猜测,若非这池子本身就是件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宝物,那么就是这池子下面藏着绝世的上古神物。
而她在池中呆了那么久,并未察觉出这方池子本身有何特别,所以十有八九便应该是后者。
若真是如此,段云笙闭上双眼,藏在宽袖下的双手互握,指尖轻轻抚过她左手中指上那道若隐若现的黑砂。
只要得到温泉池下的神物,她便不再需要依赖殷九玄帮助她愈合取出玄天钉后的伤口,只要没了玄天钉的限制,即便她眼下无法杀了殷九玄,以她之能要逃出这妖都却并不难。
指尖的黑砂随着她的心念慢慢汇聚成近乎实体的存在,取出了四颗玄天钉之后,她身体上所受的限制确实小了一些,若是之前,她如此调动神念,背后钉着玄天钉的位置应当早已皲裂出血了,但现在她只是感到阵阵如被针刺的疼痛,伤口却并没有裂开。
其实以仓仆的力量,想要破池夺宝并不难,难的是要怎么逃出去!
毕竟只要她身上还有玄天钉,她的仙力就会被限制,那她能从殷九玄手中脱逃的概率就十分微小。
或者应当孤注一掷一次,段云笙想起她每次取出一颗削骨钉,便要在池水中泡上一天一夜才能恢复。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殷九玄并不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或许她可在取出第五颗削骨钉时,趁着殷九玄离开的那段时间,化出仓仆破池夺取神物后,她就立刻吞噬神物,将剩余的七颗削骨钉一次性全部全都逼出体外。
也许可以凭借神物之力,她就能快速摆脱玄天钉的桎梏,只要没了玄天钉,她想即便她负伤,她也能支撑到逃脱之后。
只是这一招实在是险,虽说她已经取出了四颗玄天钉,但谁不知道将剩余的玄天钉一起取出会遭受什么样的反噬,她也不敢保证凭借这神物之力就一定能抵抗住取出全部玄天钉的瞬间的反噬之力。
万一这件上古神力的恢复能力,抵不过同时取出玄天钉时的削骨噬魂的伤害,她这么做反倒是自寻绝路了。
“我是不是太过急躁了?”段云笙微微张开双眼,半敛着眼眸,隔着覆盖在双手的玄色衣纱看着自己指尖的那道始终没有凝结成指环的黑砂,默默想道。
她行事雷厉,但却从不是急躁冲动之人,若是平日在掌握了这些信息之后,她必定会小心安排,谨慎布局,绝不会做出如此孤注一掷,险中难有一成胜算的安排。
可眼下……她又想起了那个梦。
或许是因为她与鸣炎约定的一年之期所剩下的时日已不足一半,她心中已暗暗有些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急躁了。
昨夜她做了一个梦,梦并不复杂,仅仅只是梦到鸣焱站在自哀山顶的古松之下,满目欢喜地与她说了一句:“我终于是等到你了”。
可叫她心惊的是,就在她意识到自己梦境可能会被殷九玄窥视,猛然睁眼的一瞬,她便对上了枕边的那双暗金色的眼。
他那么安静地看着她,目光一瞬也不瞬,却将她看得心惊肉跳,浑身僵硬……
在这种时候,比起他威胁的话语,这样无言的凝视更叫人窒息恐惧,全身发凉。
可惜殷九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用那只冰冷毫无温度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她强制压下剧烈跳动的心脏背后的肌肤……
这一瞬,她是真的害怕了。
这世间之事就是这么奇怪,她不惧怕死,也不惧怕生,却因为一只认识不久的妖的一句承诺而有了软肋。
有时候,她也会扪心自问,她这一世活了万余年,到了如今亲缘断尽,无朋无友,只剩下了这样一句可以期待的承诺,她这一生是否太过可悲?
或许这确实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