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从前,沈黛一定受宠若惊,无论是师尊吩咐她把什么让给师妹,她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但这一次,师尊要她让出的,是她的命。
而当时跨进门内的陆少婴听了却浑不在意地说:
“月桃师妹这几日为大师兄随行疗伤已经很虚弱了,宴会上若是有什么变故,她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只是去一趟宴会,若有变故以你的本事跑了就行,这比你上战场可安全多了吧?前些日子战前动员时你还说着愿为修真界抛头颅洒热血,怎么今日又怕了?”
少女眼瞳黑白分明,没有眼泪,唇色如新雪。
她歪头看向陆少婴,平静道:
“你若真心疼宋师妹,不如你去?若是大师兄醒着,他也必定不会让我们两个师妹去送死的。”
陆少婴变了脸色。
沈黛望着眼前的衡虚仙尊,深深俯首:
“我本身为纯陵弟子,如今魔族横行,以死殉道可以,但不明不白做个替死鬼,不行。”
陆少婴气急败坏,衡虚仙尊望着她,半响淡淡道:
“随你。”
沈黛一愣。
她没想到衡虚现在会这样轻易地应允。
“月桃确实不如你修为高,她若是能救人一百,你便能救人五百,但你要想好,你大师兄如今年纪轻轻便已入元婴之境,以他之能,能救成千上万人,修仙者修道心,图济世救苍生,而非一己私利。”
“月桃体质难得,临渊上次大战后玄阴之毒为消,若任由此毒侵蚀下去,他不仅修为不得寸进,还有可能危及性命,月桃此去若不归,修真界大战再起,十洲三岛眼看要化作血海地狱,临渊有救世之能,你要眼看着他变成一个废人,还是一具尸体?”
衡虚仙尊眸光如炬,一眼便可洞察人心。
沉湎于恋爱之中的女孩总是赤诚又愚蠢的。
沈黛在江临渊的塌边守了一夜,第二日便被和其他赴宴的弟子一起,踏上了赴宴的队伍。
千宗宴举行的地点并不在仙山之中,太玄都与凡人界的皇城离得不远,归墟君前来踏平修仙界的时候,顺便也将凡间皇朝也颠覆了。
凡人界繁荣了百余年,到这一代的皇室贵族耽于享乐,皇城建得金碧辉煌,一点也不输于仙宗。
沈黛与其他参加宴会的弟子一起被引入大殿之上,入目便是一群身姿翩跹的舞姬摇曳,还有琴师乐者奏曲。
这倒真看上去像个正儿八经的宴会。
但坐在金銮殿上的魔君显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君王。
他先是道这些舞姬太丑,琴师弹得太难听,又问云梦泽的乐修来了几个,让他们替琴师奏乐。
云梦泽修士的曲子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乐,归墟君将她们视为弹琴奏曲的乐妓,比杀了她们还来得侮辱人。
但无人敢忤逆归墟君的命令,悬剑宗的灭宗时的惨案还历历在目,众人疑心归墟君这就是在故意激怒她们,谁若是忍不住,就从哪一个门派开始屠起。
毕竟他疯,这样的逻辑才合情合理。
云梦泽乐修忍着羞辱奏乐,那魔君似乎还不满意。
“我听闻纯陵十三宗的归海凝碧剑当世一绝,如此琴声,当配剑舞——纯陵十三宗的弟子呢?”
归海凝碧是纯陵剑修心法,是用来除魔卫道的,不是用来给人表演用的。
纯陵弟子皆满面怒色,无一人上前。
殿内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半响无人应答,魔将便按照门服将纯陵弟子从人群里拎了出来,带到了归墟君的面前。
沈黛是其中唯一的女修,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归墟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一旁魔将又很有眼色的将沈黛单独提到了归墟君的眼前,倒不是觉得魔君瞧上了这女修的美色,归墟君对美色一贯毫无兴趣,他这样看人,多半是在想如何杀人。
金銮殿上日光透亮,驱散大殿石地上的寒气。
但在帝座上黑金玄袍的青年面具上却恰好落下一片暗色,连眸光也藏在阴影之中,沈黛被按着半跪在他面前,这样近的距离,她也未能看清这位魔头的神色。
他手指冰凉,极轻地搭在沈黛的下颌,冷得像冰。
仿佛是仔细将她辨认了一番,他忽然开口:
“怎么是你?”
沈黛一时间几乎生出了他认识自己的错觉。
“罢了。”
沈黛很快就被松开。
他窝进帝座里的姿势怏怏的,这位魔君像忽然对周遭失去了兴趣,也不欲再欺负这些年轻气盛的名门弟子们,直接了当地对所有人道:
“十洲修真界被我踏平,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情,你们是随我去极乐世界,还是回你们即将被我烧光的仙宗,自己选吧。”
众人万万没想到,归墟君今日宴请,不是为了杀他们,不是要俘虏他们。
而是劝降。
他这一路尸山血海走来,连自己人都杀,和心慈手软简直扯不上边,更何况他如今实力当世第一,已无人是他对手,根本没有招降的必要。
仿佛一粒石子落入湖中。
原以为他们已经没有退路的修士们因这一句话荡起无数心绪。
人若是离死亡很近,就会发现自己的道德水平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高。
而且自从归墟君血洗十洲三岛之后,他们在节节败退之中,已无数次的面对死亡。
“若不肯降的——”
沈黛感觉到他冰冷的视线掠过自己头顶。
他忽而笑了笑,玄铁面具下露出的半张脸,是笑起来会很好看的模样。
“十洲三千宗门,就从纯陵弟子屠起吧。”
虽是早已料到的结果,但亲耳听到这血淋淋的事实,在场的年轻弟子们也瞬间面如死灰。
渐渐的,默然不语的人群中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有人臣服,有人不屈,有人高声称颂魔君威名,仿佛早就盼着这个能判出修真界的机会,有人正气凛然,厉声叱责那些软骨头的叛徒。
大殿熙熙攘攘,吵成一团,人性百态在此刻淋漓尽致。
沈黛原以为这位阴晴不定的魔君想看的就是这一幕,不料一抬头,却见他谁也没看,只是盯着屋檐上一处落了漆的房梁发呆。
等底下吵了两轮,他才慢条斯理开口:
“这人间皇朝看似鼎盛,其实也早已露出了衰败之兆。”
沈黛觉得自己不是很能看懂这个人。
也或许是她本来就情商不高,没见过世面,所以才会有一瞬间觉得,这个人身上带着一点不怎么想活的厌世气息。
下面吵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原本同仇敌忾的修真界弟子,已经分成了三个阵营。
一方无畏生死,誓死不臣。
一方当场滑跪,立时抛弃了自己正道修士的身份。
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中间调和,看上去既想活着,又不甘心背上叛徒名声。
“看来吵得也差不多了。”
归墟君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终于从帝座上起身,召出自己的本命玄剑。
“生死由命,这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不肯臣服的那一方顿时肃然以待,而决意叛变的那些修士则笑得春风满面,大呼“魔君英明”。
然后下一秒。
他们英明的魔君就将他们的脑袋从脖子上摘了下来。
魔气纵横,劈开这群叛徒的同时,整个大殿也被这一剑劈垮了大半。
“……”
众人骇然。
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魔君把想要臣服于他的弟子杀了。
……他又杀了自己人!
疯子!
这人果然就是个疯子!!
沈黛就站在他身旁,看着眼前这一幕也是无话可说,怔怔半响不由自主地问:
“……为、为什么?”
归墟君掸了掸衣摆上沾到的灰尘,转头看她时下颌微微抬起,是很懒散又讥讽的弧度:
“我说了,随我去极乐世界。”
“我总归很快就要去那里的,既然愿为我鞍前马后,便先替我去那个世界看看,有问题吗?”
沈黛:“……”
果然是个疯子。
“纯陵十三宗的宴请名单里,我记得,写的应该不是你的名字吧?”
他那双眼仿佛能洞穿人心,一眼就窥见了其中缘由。
“是你师门换了人,让你替本来该来这里的人送死?”
沈黛有些困惑。
这次宴请名单这么多人,都是那日魔将在太玄都随意点的,他怎么知道今日来这里的本该是宋月桃?
“本想杀了那女修瞧瞧他的脸色,可惜……”
归墟君语焉不详地说了句什么,又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说起来,此刻你离我只有一步之遥,连你们修真界的那些掌门宗师也没有离我这么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