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不到,薄冀从床上醒过来,今天是星期天,他不用去学校上班,但还是自己醒来了。
闹钟对他而言变成了摆设,可谨防万一,他仍然会每天设定闹钟。
外面已经有些亮了,他走进盥洗间洗漱。
洗漱完做早餐,样式简单,品种单一,他没什么喜好,食物只要能吃可以维持生存就行。
餐桌上,那束桔梗还摆在那里,紫色白色的花朵早已枯萎,只剩花瓣边缘还残存一点颜色,叶片也全都萎缩,又有一两片掉在桌上。
它们好像太脆了,这么一点距离,摔到桌上居然散成几片。
薄冀定定看了散落的碎屑好久,似乎在回忆它们原本的模样,或者在想它们长在花枝的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最后他想出来没有,早餐吃完了,他一片片拎起碎叶,放进花瓶旁边的玻璃小罐子里。
最近爷爷进了ICU,他的情况总反反复复,昨天下午薄冀又去看了他。
探视时间只有一个小时, 进门之前需要穿隔离衣、口罩和脚套。
他进去其实也做不了什么,老爷子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他浑身上下插满管子,比之前还要瘦弱许多,艰难地呼吸着,发出呼呼的声音,一般这种时候薄冀就坐在一边静静看着,口罩遮住他的大半张脸,护士也看不清他是怎样表情。
如果比较幸运,老爷子能在探视期间醒来,薄冀就会拿起沾水的棉签一遍一遍细细为他润湿嘴唇。
大概病久了的人常常不可避免地糊涂,导致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非常重复。
老人声音轻微,他必须凑近听,然后闻到将死之人特有的破败气息。
老爷子开始总问:“锋呢?”
他答:“他在外地谈生意。”
“哦——”这一声“哦”总很长,老人接着问:“今天几号?”
“今天十号。”
“哦,你是谁?”
“我是薄冀。”
“哦。”
到这里对话就结束了,薄冀也不再开口,等到探视结束,他起身默默离开。
今天中午还有些别的安排,现在刚到七点,薄冀想先去书房里看会儿文献。
这边的书房要比小公寓的大很多,房间正中放了两张书桌,书桌后面各有一整面墙的书柜。
薄冀坐进椅子,他的对面,书桌空着,整面墙的书柜也空着。
十点,他准时离开书房进到衣帽间换衣服。
他不是很怕热,增城的夏天温度也不算高,随手拿一套长衣长裤换上。
路过餐厅时,看见又有叶片落下,他像早上一样,一片片轻轻归拢进罐子里,然后才拿起钥匙出门去。
张宛到达相亲地点时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一个半小时,期间她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男方催促或问询的消息,这让她有点意外,因为她听说这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小朋友。
她在国外学导演,一直念到博士毕业,在校期间她花了三年写出一个本子,想拍却一直拉不到投资,没办法只好找到自己老爹,她爸也不是不给,只要她肯回国来好好相亲,要多少他给多少。
故事就这么简单,她也没有什么威武不能屈的气节。
餐厅是两边父母定的,一家中式私厨。
雕花窗边,一个男人侧对她,靠坐在乌木座椅里。
张宛第一眼就落在这个人的皮肤上,他实在太白了,丝毫不是因为有黑色衣物的衬托,远远看去,整个人又静又冷。
走近了看,甚至能看见白色皮肤下暗青的血管,可这个人气质并不冷,甚至软软的,比她刻意装出来的温柔,还要柔软。
这很吸引她。
张宛开始道歉,为自己的迟到,为推迟了两周的这场会面。
对面男人浅笑着回应,说没关系,我能理解,温声细语,不疾不徐。
让人很难相信他只有二十二岁。
她习惯了用导演的视角看世界,轻易就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在演。
她知道他引人惊叹的学历,但这好像只提升了他的心理年龄,并未滋长他的傲气。
老天是不公平的,不但给了他好头脑、好脾气,还给了他一副极好的相貌,特别那双眼睛,万分的迷人,它里面朦胧着薄薄一层水光,在漆黑的眼仁上莹莹发亮,而且这亮光一点也不灼人,落在人身上没有重量。
一切似乎都是柔软的。
可直觉告诉她,她应该更正一下对他的判断。
用雾来描绘他或许会更加合适。
他像一片雾,迷雾背后究竟有仙乡还是蛰伏着怪物,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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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下午,薄翼在南方湖边的客栈里醒来。
稀薄的天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变得有点灰,越往里灰就落到墙上、地上,彻底暗下去。
这场午觉她睡了很久,竟然一时半会想不起自己在哪。
感官和记忆似乎都弥散进这些灰暗里,随着她的眼神扫过,一点一点飘回她的身体中。
这样的感觉异乎寻常的奇妙,就像在不可预知的某个间隙里,你被真空包裹,就此与世界隔绝,又在突如其来的一瞬间,真空破裂,你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听到风,看见光,想起人。
可是感觉的余韵尚存,在刚刚的间隙里,薄翼的确忘掉了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所有所有的一切,包括薄冀。
她今年十七岁,算准确点,十七岁零十个月,也就是说,她和周女士已经认识了快十八年,她遇见方佳也已经三年,但是薄冀,不过去年才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所以前面那么多年,没有他她过得好好的,后面那么多年,没有他她也能过得好好的。
妈妈也可以过得好好的,拥有一段不被亲骨肉乱伦所重创的,完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