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是印刷的车间,纸晾干后,一部分运到这边印上线条格子,再去五车间裁剪装订成册。还有彩页纸,红色订的最多,咱们厂的印刷机有些年头了,彩页也都只能印纯色,听说国外那边印花的早都普及了,就拇指大的花朵,都能印上人三四种颜色,那花蕊线条都特别清晰!”
白夏跟着赵厂长一行人参观城郊的红星造纸厂,听出赵厂长话语里的羡慕,善意地笑了笑。
上个月罐头厂新加的生产线熟稔步入生产后,白夏昨天就被调到了造纸厂。
这一年多的时间,白夏就在各个工厂之间流转,从化肥厂到罐头厂,白夏已经把工厂的原材料到生产发售一条线摸得七七八八了,虽然两个厂卖的东西毫不相干,但身为国营厂子,运作流程都是一样的,只是最后一个进了农机站,一个进了农副食品商店或是供销社。
“咱们厂还生产包装盒吗?”
一行人边说边往五车间走,白夏看着路边拖车上一捆捆糊好的纸盒,朝赵厂长问道。
话落众人都往那边看去,赵厂长闻言苦笑。
“是销售科新接的活,咱们厂这两年绩效不太好,所幸厂子小人员不多,还勉强能坚持下来,高考都停了这么久了,市场对本子的需求量也降到了低谷,我跟老张就想着,反正原材料我们都有,就改一些刀模生产些包装盒火柴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
“我看这主意不错,还能多开辟一条品类呢,像是这样的包装盒可以直接批发给其他厂,像是肥皂厂啊,钢铁厂啊,那些锁啊灯泡啊出厂不都要盒子装!没错!赶明儿我就去肥皂厂那边看看!”
一旁的青年拍手称赞,立马就想到了好几种纸盒的用途,越说越起劲,恨不得立刻就往肥皂厂跑。
白夏也笑了起来,摸着折叠齐整没有毛边的纸盒,开口补充:
“还可以重新设计外观,制作专门的手提袋,礼品袋,咱们不用传统的牛皮纸,采用像纸盒这样的硬卡纸,印上各式花纹,既漂亮拎在手上也比网兜方便,还比现在市面上的纸袋更结实。”
赵厂长眼前一亮,是个新路子。
但对于销路还有些担忧,毕竟这硬卡纸做成手提袋成本就不低,还要印花的,价格肯定要比网兜贵多了,专门当商品卖的话有几个人舍得卖?目前市面上的纸袋一般都是价格高的酒厂才配,过年送礼的时候拎在手上大气上档次,一般的小厂哪能消化得了。
“这会有销路嘛?咱们厂的机器喷头太旧了印不了花,要是买新机器要花多少钱?硬卡纸倒是有很多。”
“不知道赵厂长空闲时有没有留意过市中心那一片的商店,每天的人流量都在增长,但是大多数商店买东西配的还是网兜,什么东西装进去都一股脑地挤在一起,拎在手上既不好看还容易磕着碰着,要是买块糕点还得拿出来单独拎在手上......所以咱们礼品袋的目标群众就是这帮年轻喜欢逛街买东西的小姑娘,除此以外物价贵的华侨商店也是我们的潜在客户。”
赵厂长看向白夏的目光晶亮无比,越听越觉得这路子有搞头,仿佛马上就有订单朝他飞过来,牙花子都笑出来了。
“白同志啊!你真是我们厂的救星啊!啊,还有李同志,你们不愧是名校的高材生,果然想法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样,我们先继续参观,晚点就麻烦小白去办公室跟我们详细说一下这个礼品袋的方案,到时候我叫上设计部的同志一起。”
白同志已经亲昵地变成小白了。
白夏听到这称呼,嘴角抽抽,笑得谦虚。
“那再好不过了。”
赵厂长也是个行动派,厂里拓展新类目的计划三天就敲定了下来,因为是试水,再加上厂里目前还有其他订单要做,不好让工人停下手头的事情换产品,销售科的科长便建议把一部分活外包出去,请附近的住户来帮忙粘纸袋,小号的价格跟糊纸盒是一样的,五个一分钱,大号的五个两分钱,一天下来做得多的也能赚七八毛钱,熟练工干活麻溜的一块钱都是有的。
这样的活计,在这一片都非常吃香,很多住在城郊,没有工作也没有地种的婶子都抢着接这样的活计。
红星造纸厂有认识专门对接派活的负责人。
礼品袋的样品做好后,白夏就带着去了各个华侨商店,靠着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很顺利地拿下了第一个订单。
数量不多,却也让红星造纸厂看到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
“白姐,这边走,咱们厂都在这一片儿派任务,负责的大姐就住在拐角的巷子里,虽然搬过来没多久,但都是本地人,干活又快又仔细,就夫妻两个人口简单,也都勤快肯干,人品您放心,绝对过得去!”
销售科的小陈领着白夏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在一家屋外有桂花树的门前站定。
“胡嫂子在家嘛?”
刚喊一声,门内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急促的脚步,一道有点熟悉的女声由远及近。
“在在在,是陈干事啊,今天就来拿货的吗?我这边还没......”
门吱呀一声开了,迎面走出来的女人让白夏有些意外,怪不得声音熟悉,竟真是个熟面孔。
小陈口中的胡嫂子,正是已经近一年没再见过的胡红霞。
胡红霞的声音在迎上白夏的目光时,戛然而止,还未收回的笑容也停滞在脸上。
“今天不拿货,这不还有三天吗,咱都说好的时间哪有说变就变的,你慢慢粘,一定要保证质量啊!先不说这个,这位是我们厂的白主任,是她有事找你,我就是个带路的。”
站在白夏身前的小陈一无所觉,冲胡红霞随意地摆摆手,侧过身子给她介绍白夏。
说完又满脸笑容地转头对白夏说:“那白姐你们先聊着?我就先走了,有什么事您就跟胡嫂子说!”
“行,辛苦你了小陈,你先回厂里吧。”
“没事儿没事儿!”
两人的对话拉回了胡红霞的思绪,见着小陈走远了,她才牵了牵嘴角五味杂陈地开口。
“好久不见,白夏。”
*
门后的院子很小,只比门头宽一点,走不到两步就挨到了堂屋门,堂中光线很暗,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透过大敞的屋门只隐约能瞧见成堆的纸盒顺着墙根码得整齐,从进门口一直摆到了后门,隐入了阴影里,让本就逼仄的空间更加狭小。
“是不是跟金鱼胡同的四合院天壤之别?坐吧,别看这屋内放的东西杂乱,我都打扫的很干净,就是光线不好,要不是怕你走路不小心踩坏了我的袋子,我才不舍得开灯!”
胡红霞从里屋搬了个凳子,放在堂中唯一能错开身的空地上,抬手拉了下灯绳,老旧的钨丝灯泡呲啦地闪了两下才亮起来,昏黄的光线也并没有带来多大的亮光。
“你这张嘴还是这么利索。”
白夏不跟她假客气,走了一路是有些累了,顺势在凳子上坐下来。
胡红霞见她自然落座,心里松了一口气,紧绷的情绪也缓和了许多,走到自己的老位置继续干手上的活计。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空气有一瞬间的静默,只能听到纸袋碰撞以及刷浆糊的声音。
胡红霞干活很利索,一看这工作就干了很久,屋子里除了他们厂的礼品袋,还有堆成小山似的火柴盒。
“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李家父子俩虽然没有平反,但他家媳妇都陆续回城了,你跟李家还有婚姻关系,那四合院你也有继承的份,为什么不争取?”
10月过后回城潮愈演愈烈,不少人家都在因为房子的归属权四处奔波,隔壁的四合院在李家倒台前一直是胡红霞在住,口头上是将房子给了她,但到底没有书面证明,李家婆媳回城后就夹断了门锁搬进去了,一个吵着要卖房换钱打点关系让自家男人早点结束劳改,一个说房子是祖宅不能卖,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吵得白夏跟裴延城都搬去了军区住进了家属院。
胡红霞听罢微顿,头也没抬地继续手上的动作:“李家的垃圾我才不稀罕。”
嚯,有骨气。
可白夏不理解,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那本就有一部分是属于她的,李家的房子即便按照市价的八成折现,胡红霞能分到的钱也够她在这一片买下一套不错的小院儿了。
不理解但是尊重,白夏点点头,意有所指:“你倒是变了不少。”
按照她以往的性格,估计不把整套四合院抓在手里,也得上李家再脱层皮。
听出了白夏话里的意思,胡红霞看了她一眼,正准备说话,门外就传来了开门声,伴随着吱呀声的是一道粗粝的男音。
“我回来了,路过护城河看到有人在下网,正好换了一条回来,中午炖个汤给你补补身子。”
声音甫一响起,白夏就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胡红霞现在的男人了,之前小陈说过,这屋子里住着夫妻俩个。
是她唐突了,初见熟人的讶异让她没反应过来胡红霞已经再嫁人妇,是不好再去跟李家纠缠。
白夏没注意到一旁胡红霞紧张的神色,寻着声转头望过去。
当即就僵住了。
堂屋门没关,院门一开,就看清了来人,对方穿着粗布棉衣,左胳膊下支着一根拐杖,走路时整个人的重心都在右腿上,左腿无力的垂着,脚尖在雪地上拖出一条浅浅的印迹。
但这不是让白夏吃惊的地方,让她震惊的是对方的脸。
“胡建中?”
白夏懵了,如果她的记忆没有错乱的话,胡建中应该是胡红霞的哥哥吧?
一定是小陈记错了,这屋子里住的是兄妹,不是夫妻。
然而第六感告诉她,小陈没说错。
胡建中看到屋内的白夏也非常意外,紧抿起唇朝白夏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就穿过堂屋朝后面走,应该是去了厨房。
白夏收回目光看向一旁面颊开始泛红的胡红霞。
她悟了,怪不得以往每次瞧见胡红霞跟他哥之间的相处,总感觉氛围怪怪的,这下全都明了了。
对上白夏的目光,胡红霞难得觉得臊得慌,瞪了她一眼,赶忙打断:
“别想些乱七八糟的,我跟建中不是亲兄妹!”
说着似是陷进了某种回忆:“我生来是个没人要的女娃,被畜牲丢弃到了河沟边,是我爸妈把我捡回去养大,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就喜欢建中,如果要结婚嫁人,我也只想嫁给他。”
后面的话没说完,白夏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嗯,所幸现在日子也好过了。”
白夏点点头,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干脆岔开了话题,说明此行的来意:
“我们厂新开了一条生产线,就是小陈给你的这批礼品袋,这批订单结束,又新接了一个急单,要在过年前交货,现在的问题是,厂里熟练工没几个,现在打算外聘几个临时工,正好小陈推荐了你,当然,我原本也没想到这么巧会是你。”
白夏笑了一下:“不过临时工的工资肯定没有正式工高,工作强度也比在家里做要大不少,但是赚的肯定比你们接零散的活计高,起码可以省些电费了。”
说罢指了指头上的灯泡。
胡红霞见她还有心调侃自己,脸上的那几分不自然也散了开去。
“中午包一顿餐,如果这个品类发展稳定,厂里招工的话,会优先让你们转正,当然前提是我们双方都合作愉快,如果你有意向的话可以明天上午9:00去红星造纸厂签合同。”
“愿意!当然愿意,有钱不赚是王八蛋!”
胡红霞一脸兴奋,恨不得现在就跟白夏去工厂把工作定下来,别说临时工了,就是她现在糊纸盒的活计那也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争取来的。
“行,听小陈说你这边还有几个干活麻溜的女工,明天你们一起过来。”
“好!就这么说定了!”
*
生产压力解决后,礼品袋的销售也渐渐步入了正轨。
赶在新年前夕,他们红星造纸厂的礼品袋,顺利流入了各个城市的华侨商店。
厂里的老旧机器虽然还不能印刷精细的图案,但是经过改良,已经可以印制多色的宽条纹以及彩色波点,大块面积的简约图案也不是问题。
有别于市面上普遍的牛皮纸袋,一眼就让人觉得新潮,再加上采用加厚的卡纸,非常牢固,承重力高,半年过去,已经不止局限于华侨商店,普通的百货店也四处可见他们造纸厂礼品袋的身影。
时间进入1980年,自恢复高考已经过去两年,因为新潮的礼品袋枯木逢春的红星造纸厂,改名为了红星纸业,并且新开辟了一个园区。
老园区继续制作各种笔记本练习册,因为高考的恢复,练习册的需求量异常庞大,虽然流到他们厂的订单在整个市场上占比非常微小,但也彻底救活了老园区的几条生产线。
至于新开辟的园区,则专门制作各式各样的礼品袋,礼品包装纸,礼物盒等,全权由白夏负责。
除了高考带来的冲击,市场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开放带来的红利从鹏城刮到了京城,外商也开始涌进市场分蛋糕,一部分手上有闲钱的也开始蠢蠢欲动。
其中就有裴延城那不安分的弟弟裴延辉,陆续几年时间,已经在京城的黑市批发市场打出了名号,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他终于不再满足于眼前的“小打小闹”,瞒着他哥辞了跑大车的工作,揣上多年的积蓄拎着背包就踏上了去南方的火车。
这事儿他也只敢跟白夏说,等裴延城知道的时候,他早就到了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