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还有第二个原因,如果真要赢得故事师选拔的话,我们这些老家伙或许可以给你一些经验建议?嗯,我们的经验很有帮助的。”老故事师摸着胡子笑了笑。
“这样好吗,我是外来者。”邢远惊讶。
“哈哈,没关系,帝国就是一滩死水,里面就算砸进陨石都无所谓,我们这些人活腻了,哪管那么多。”
老故事师们笑得更开了,三个人的想法完全一致。
邢远观察到,他们衣服底下的手脚伤痕遍布,经历过什么可想而知,罗尔城就已经足够荒诞了,没想到奥奴帝国还要在此之上。
红发老故事师名修德,胡子老故事师名西蒙斯,大袍老故事师名霍曼,据他们所说,他们是奥奴帝国最有资历的故事师之三,不上官方排名一是因为帝国水太深,二是因为不想。
修德道:“你还年轻,有些事只有年轻人做才更有意义,奥兰多公爵关注年轻人更胜于我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人,因此,对年轻人会更容忍。”
西蒙斯道:“但你不要以为他是什么善茬,奥兰多是阴影下的毒蛇,对人心洞若观火,任诗人故事师‘自由’是为了更好控制我们,也许你不知道,很久以前,我们可是被严厉打击的对象,一说到什么不对,就把我们抓去投喂野兽,什么火刑分尸,现代所有新式刑罚都是当年为了对付我们想出来的,现在反把我们尊为座上宾,很奇怪吧?才几百年的历史,几代人死去之后就淹灭了,没几个人记得了。”
说着,西蒙斯有点发抖,是压不住的愤怒。
老图书馆忽地安静,三人表情都有点沉重。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邢远突然打破沉默。
“你……”三人面露惊奇,几乎同时抬起了头。
他们恍惚间好像听见对方念了一句诗,但是不止于此,在话音的神秘感应之下,他们仿佛见证了一只巨人一手翻云一手覆海的恢弘光景。
听起来只是随便一句话,应该没有附着任何言灵,但却带来实际的景象,令人切身地体会到了权力的汹涌波涛以及身不由己。
语言承载着文明,其中透露的毫无疑问是对方背后的文明底色。
得是多么痛心的洞察,才能做出如此的比喻!
这时,他们完全放心了,这个自称道格尔的年轻人有着他独自的知识体系,他自会以他的眼观察世界,普通事物难以动摇,不管你是人是神,进到认知里来,首先也得是由他主宰。
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个罕见的词——“独立”。
几年前,有个疯魔的故事师横空出世,其人来自一个地外文明,他住进奥奴帝国几个月都在讲风花雪月的故事,吸引了不少贵族赞赏,一度成为帝国最受欢迎的故事师,连奥兰多公爵都多次召见了他。
但是有一天,他走在街上,突然动了慈悲心,抛尽权财,隐姓埋名,自贬为奴,跟奴隶们讲故事。
然后他疯了,理由不明。其中,“独立”正是该疯魔者最常谈的主题,是他自己造的新词,在此之前,奥奴帝国民众可查的历史上完全找不到对应的词汇,更没有任何关于此的理据支持。
记得,当时那个故事师是这么说的,“独立”不是别的,是指自己完成自己,心里有着一套业已成立的认知逻辑。
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思想,当然吓到了不少人,因此他疯了,准确地说是“被疯”了。奥奴帝国被疯者数不胜数,疯人院都不够关,也是可笑。
“你很好,看来我们还是小看你了。”霍曼率先道。
“是吗?”邢远继续了刚刚的话题,“帝国转变方向,反而尊崇故事师其实也并不奇怪。”
当年罗马也是这么做的,铁血手段毁灭不了的,就让它光鲜亮丽,立于高位,受尽荣华富贵,然后等它因此腐朽,等它在众人的凝视与观察之中堕落。
于是它就被消灭了。
杀死一个群体有时候不需要铁血手段,有压迫就有反抗,奥奴帝国只不过执行了人类常见权术的一种。
“请君入瓮,然后腐化,然后消灭。”邢远道。
老故事师愣了愣,恍然大悟。
他们以为只是控制,但事实更可怕,是毁灭!没想到还是外来者的年轻人提醒了自己。
“可恶啊!奥兰多这毒蛇,知道他不安好心,没想到这么变态!敢情还是我们天真了!”修德怒不可遏,红发都气到倒竖如针。
“另外还有一件事,”邢远想起来了,“我看过皇城地图,上面标注着多处疯人院,也许只是我的多想,敢问帝国是否经常抓捕‘疯子’,但谁是疯子,是由他们自己规定的。”
“这你都能看出来?”西蒙斯呆了呆。
疯癫与文明,以及其背后的权力构建,福柯诚不欺我,邢远又验证了一个想法。
估量风险是必须的,不估量就一无所知,无知所以恐惧,大家都说水很深,那么就要估量水到底有多深。
思考着,邢远突然抬头道:“前辈们,可否告诉我更多关于故事师选拔的情报。”
三人一听,互视一眼,同时点头。
“求之不得!”他们说出了罗尔塞语的古语。
此时,下午时间。
皇城中区,四方传闻交汇。
“听说这次又来了几个地外文明的人?”
“经常有的事吧,三天两头来个地外文明人,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嘘,这话可不兴讲啊,皇城总不可能吃人,他们当然是回去自家了。”
“是吗?可我们也得吸收外来人才吧,要是能归化他们,为帝国做贡献多好。”
酒楼议论纷纷,突然一道酒杯砸地的脆声引起了众人关注。
脱手砸落酒杯的是个平民模样的人,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故事选拔的负责人之一,是雅思夫人的下属。
正常情况的话他来酒馆应该会谈天说地,喋喋不休,但今天他一改往常,沉默得可怕,眼神不时暴出锋芒。
“他怎么了。”有人问。
“他听过一个闹海的故事。”
“听过闹海就这样了脑子出问题了?那闹海的故事讲了什么?”
一旁人都惊呆了。
“不知道,听说是讲了一个儿子叛逆老子的故事?”
帝国向来不对故事师进行追究,除非情节严重,一般来说发生问题,就是听者自己的责任。跟罗尔城差不多,帝国也有各种限制,只是由于帝国皇室目前的喜好,限艺不限文,因此文得以发展。
当然,这是相对来说的,文怎么可能不限制,只能说相对来说比较放开,一旦触及底线,后果就是都市传说的领域了,勇也要考虑后果。
不过,听说高层对地外文明的来人会宽容很多,估计是为了图个新鲜吧,毕竟新鲜的故事谁不想听呢,合情合理。
“叛父主题?有意思。”突然,有个红衣的男人站了起来。他中性的外表,长长的波浪卷金发,在人群之中格外令人注目。
众人立马聚焦视线,发现这人居然是最近名声大振的外来故事师弗兰克斯。
据说,他刚来皇城就让成千上万的人陷入疯狂,就是再狂热自信的读者都不敢随便听他的故事。
但是听说他人应该在主城吧?怎么突然来了外城?众人有点懵,他们没有罗尔城的信息网,信息交流手段受限,最多只能打电话看电视,所以很多人信息滞后。
弗兰克斯咧嘴一笑,目绽精光,突然就说出了震惊全场的话。
“没错,父就该死,所有的父都该死!”
旁人惊愕不已,早听说地外文明的人都口出狂言,没想到遇见真人还真是啊,哪来的杀爹疯子,不是有毛病吗。
而这时,弗兰克斯身边的人跟着过来,开口即道:“弗兰克斯先生高见,人就该没有父亲。”
看到这里,该懂的人就懂了,对方绝不是自己能理解的人,无论再厉害的故事师,还是少给眼神为妙,以免被缠上。
只见,弗兰克斯带着目的而来,直接坐在了砸落酒杯的人对面。
“跟我讲讲,所谓的闹海,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对面沉默的人纹丝不动,视线几乎凝固,场面安静到了极点。
旁人这才知道,弗兰克斯是为了探敌来的外城,他一定是听到了传闻!
弗兰克斯是当前最有望赢下选拔的前十故事师之一,既然他都提起注意了,那么其他前十的故事师八成也在关注。但是这才一天时间啊,现在的故事师选拔竟然都这么激烈了吗,需要这么堂而皇之地提前调查对手?
就在这时,眼尖的人突然发现,跟弗兰克斯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前十的故事师梅莎!
梅莎跟着站起,众目睽睽之下,也走到了那人桌前,问道:“听过闹海的人很多,我知道是很特别的故事,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可以复述一下,酬劳你随便开口。”
通常来说,第二者复述的故事都会大大丧失其神秘性,就像一般人复述他人的话会失去很多本意一样,虽然不可能得知真正的故事,但可以多少知道故事的种类、风格以及其背后的文明底色。
但,面对着两个享誉全城的故事师,那人依然无言,好像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丝毫不在意,一个酒杯砸碎之后就换另一个,继续喝着他的酒,视线凝固于桌面的细微缝隙。
弗兰克斯双目微眯,这反应让他更感兴趣了。
按理这人应该相当趋炎附势,究竟听了什么故事,才能如此人格大变,洗脑似乎都说不过去。
“说吧,故事的天性就是要传播,传播给更多的人听,故事才更有意义不是吗。”弗兰克斯道。
“……”那人仍然沉默,但忽地动了视线,缓缓地直视弗兰克斯。
弗兰克斯刚要微笑表示游刃有余,掌控之中。
突然,那人幽声道:“你们,见过神战吗。”
几乎是瞬间,众人瞳孔震动。
神战……他刚刚是说了神战吗?!
神战是传说中的传说,可不只是两三个神的争斗,而是复数神国之间,成千上万的神明参与的战争。你问见没见过神战?谁敢见过啊,普通人类看一眼就要当场蒸发了,又怎么可能亲眼目睹神战!这问题只能疯狂来形容!
弗兰克斯也愣了愣,被问得一时哑口无言。
梅莎道:“你这么问,难道说闹海是关于神战的故事?”说着,她的声音也在发颤。
别的不说,至今为止,可曾有过任何故事讲过“神战”?上古神话可能有,但通常涉及的神明数量不会太多,讲的也比较模糊,太多是对人来说的隐喻。
假如传闻的新来故事师手中拥有“神战”主题的故事,只怕要震撼大陆,规格太离谱了。
那人无言,盯着梅莎,随即垂头,又喝起了酒,低声道:“神战,是或不是,影响吗?可悲可叹,人人皆盲者,眼不盲心盲,倘若有天真理放在眼前,想必会被无视践踏吧。哦,无脑?愚蠢?谁比谁无脑?故事只是表象,所谓的无脑表象之下,一撕开,只怕是震裂认知的疯狂真相,但即使如此,我也不会以无知为荣,以知识安全自傲,天上天下,最贵的唯有真理。”
众人听得头皮发麻,大脑皮层好像被抽直,差点就要举报疯人院,这是在故弄玄虚?不,他好像确实在言说什么!
弗兰克斯忍不住道:“你是不是窥见了神战?然后在神战中看到了不同于这世间的真理?告诉我,那是什么知识!什么文明!”
梅莎回过神,当即道:“没错,快告诉我们,那是什么世界!”
那人顿住了,在所有人都要以为他是不是失去意识的瞬间,突然大笑。
“黎明之前,要小心恭候,当心阳光会刺痛眼睛。”
说完,他转而断线,整个人直接栽倒。
弗兰克斯、梅莎面色精彩,在场众人也一样,看傻了不少人。
楼外山雨欲来,响起嘀嗒的雨声,“神战”一词烙在所有人心底,令人心悸不止。
这仿佛是个预告,这次的故事师选拔搞不好会出大事!
“走,回去,不能浪费时间了,打磨我们的故事,对方可能会以‘神战’为主题,我们要想办法压过他!”
弗兰克斯和梅莎同时撤走,这天晚上没人能安得下心了。
晚上8点左右。
邢远结束外城考察,在老故事师们的隐秘护送中回到了约瑟宅邸。
“我们能说的都说了,你吸收的太快,没想到交谈下来,反而是我们更受教了。”修德道。
“我更多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邢远一天下来心中颇为感动,甚至有几分不舍。
“小心安全,我估计已经不少人盯上你了,可能正因为太多人都在观察你,所以反而达成了某种均衡,所有势力都不会轻易出手。”西蒙斯是个严厉的老师,临走也不忘提醒。
邢远重重点头,郑重告别。
回到宅邸,约瑟转头冲上来,抓着一张报纸急道:“道格尔,你成晚间新闻了!”
“什么?”邢远翻开报纸一看,只见一个大标题写的格外醒目。
对标罗尔城作者【不详】!奥奴希望之星——神秘诗人。
“这说的是我?”
约瑟猛地点头:“是啊,他们没找到你,又不知道你名字,只好说神秘诗人,我们情报流通的没那么快,可能这时候也在找你吧。”
邢远又翻开一页,果不其然,上面也出示寻人启事了。
“需要我告诉他们吗?”约瑟兴奋问。
“……不用,再等发酵,明天再看结果。”邢远思考道。
原来如此,吊人胃口也是策略!约瑟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