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必要继续说下去么?再说下去也许会失去一个朋友。他第一次体会到了领导者的苦衷,甚至是为人父母的苦衷——我都是为你好,你怎么不懂,你让我怎么说?
父母自然会叨唠子女一辈子,因为血浓于水,亲情会让他们没有理由的帮助孩子。
而领导就不一定了,他们日理万机,也没工夫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你不想好好混,有的是人,老子跟你叫什么劲?
张逸夫知道,自己也会有麻木的那一天,但至少现在还没有。
最后,最后再说一次吧。
“伟峰,好好考虑一下。”张逸夫颇为感怀地说道,“还记得那会儿么,咱们两个和小壮,熬夜作图,熬夜出报告,当时那么拼都熬过来了,现在一个周日算得了什么?”
李伟峰闻言,心下也略有感慨,微微叹道:“逸夫,我必须得承认,我没你那么大本事,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让我去全国大会,我可能一个字也不敢说。现在这样,很好了。”
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吧,张逸夫这么想着,并非每个人都以出人头地升官发财为人生己任,前世的自己做不到,看来自己也必要逼面前的李伟峰做到了。
“那我自己搞吧。”张逸夫最终摇了摇头,望向空荡荡的书架,突然来了一丝灵感,随口问道,“你看过那本书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没看过,不过记得那句话。”李伟峰干笑道,“不要因碌碌无为而悔恨什么的……逸夫,我觉悟真的没那么高。”
“是,我也没那么高,那套革命家的世界观也不符合现在的局势了,咱们只说现实。”张逸夫沉了口气,正色道,“很多事不用提到那种高度,也不用回首。很直观的例子,也许5年后,10年后,你会看见同龄的同事,身居要职,坐在专属的轿车里,周围下属马首是瞻,你不会有那么一丝丝不甘么?”
“……”
“再说得狭隘一些,混上去的人,物质生活也会丰富很多,也许身边的女人都会年轻漂亮一些,你不会不甘么?”
“……”
“人一辈子,没有几次机会,越早抓住越好。”张逸夫感觉自己该说的都说到了,他与李伟峰毕竟只是朋友同事罢了,没必要再掏心掏肺,“行了,多的我也不说了,下班吧。”
“……”李伟峰默默起身,在出门前问道,“打会儿乒乓球去么?你也该放松一下了。”
“再等等吧,最近事多。”
“那我走了。”
“嗯。”
……
一夜无话,次日晨九点,张逸夫跟牛小壮和文天明在办公室碰过头后,各自去忙。周日外包工队也是不休息的,因此牛小壮和文天明依然要去监工,张逸夫则暂时放下这方面工作,回到办公室整理了一下思路,而后拿起本子,准备去车间实地考察,寻找降低煤耗的突破口。
没想到刚一出门,便在走廊中撞上了某人。
“逸夫,我又想了想……还是有点不甘的。”李伟峰傻笑着挠了挠头,“还来得及吧。”
张逸夫心下不禁一阵感怀,笑骂道:“妈的,来得及,快拿本子去!”
“哈哈。”
这家伙,还有那么一丝丝机会。
二人各自拿着本子纸笔,一边朝一号机组的行进,张逸夫一边解释起眼前的问题。
“牛小壮文天明他们得监督工程,没工夫管这件事了,咱俩得主抓,流程大概是这样——先考察锅炉,找到问题,再分析,提出解决方案,最后施工。”
“嗯,了解。”李伟峰只要一和张逸夫在一起,也会被那种积极的情绪所感染,一时间又来了激情,“我记得全国平均煤耗是420多克,咱们厂现在大概400多克,已经很不错了吧?还没达到标准么?”
“还差得远。”张逸夫摇头笑道,“我昨天刚刚查过,现在美国的煤耗是374,日本是335。”
李伟峰不禁讶异道:“啊?日本比老美还低这么多?”
“呵呵,他们也是被逼的,资源少,必须极度节约,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张逸夫笑道,“咱们暂时不要参照日本,跟老美比就对了。”
“那也差了好多吧?得有……50多克?”
“没你想的那么夸张,美国在1970年的时候供电煤耗是379,20年过去,到现在也只是374而已。”
“啊?20年才降了5克??”李伟峰又是一声惊叹,“那咱们降10克不是更难了?”
“恰恰相反,咱们距离瓶颈还有很大的空间,真正难的是380克之后再往下降,咱们现在400多克,操作空间还很大。”
“话是这么说……可部里最近总提节能的问题,上面很多专家都在攻关这件事,咱们电厂这么闷头做,能比专家还厉害?”
“这你欠思考了,专家做研究是宏观层面上的,你见过哪个专家到每个电厂逐一机组考察,提出解决方案的么?”
“这个……倒是没有。”李伟峰挠了挠头,“那些专家们成日泡在研究室里,就算去电厂也就去那几个有名的大电厂,不可能为了减少某个电厂的煤耗,刻意组团过来调研的。”
“所以说啊,就减少咱们电厂的煤耗而言,这件事不是没法做,只是没人来做罢了。”张逸夫拍了拍李伟峰的肩膀,一语道破天机。
煤耗降不下去,这个锅可以大胆地扔给体制了。
为什么?因为现在发电厂并非自负盈亏,煤是国家供给的,电也是国家统购统销的,完全不必考虑成本与利润的关系,烧多少煤都无所谓,完成生产发电任务就对了。
体制不是傻子,后来自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随着未来的改制,企业化管理,电厂从一个纯粹完成任务的生产部门,变成了各大发电集团的摇钱树,集团们自然会拼命想办法增加摇钱树的产出,缩减摇钱树的消耗,开始自发地研究如何降低煤耗,外加大量专业人才的补充,这才在后面那些年完成了匪夷所思的飞跃,使我国的供电煤耗达到了国际领先水准。
虽然发电集团的高收入高利润引起了全社会的诟病,但他们终究还是做了一些实事的。
当然,那是之后的事了,现在这年头的电厂,仍然没有兴致,也没有条件提起对降低煤耗的兴趣。正因如此,部里倡导的“节能”精神一直止步于口号,基层电厂工作人员一方面技术有限,一方面又是吃大锅饭的,玩了命的降低煤耗也没人发奖金,自然没人做这种费力不讨好,又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
而那些有水平的专家,也不可能一个个电厂考察,言传身教告诉你怎么节能。
等等,并非悉数如此,这个时代是存在一个异类的……
真正深藏功与名的张逸夫张教授,还是有这个功夫,有这个心的。
二人边聊便走,不觉间已经来到了一号机组厂房的范围。
1号机组是全厂最老的一台机组,10万千瓦容量的苏联货,锅炉半露天暴露在外,汽机厂房就在旁边,总体而言一号机组并不大,但很老。
此时1号机组正在满负荷运转,虽然看不见一丝煤粉,但通过吹煤风机的声音已经能感觉到那巨大的能耗。
李伟峰已经跃跃欲试地拿起本子:“咱们先要去锅炉那边吧?”
“一定的,锅炉是大头。”张逸夫看着那个已经近三十岁的1号锅炉,坚信其中大有文章可做,“虽然锅炉的热效率与热损基本取决于先天设计,但咱们可以改进的地方依然不少,比如优化风机频率,漏风排查,热力管道保温等等。”
张逸夫这段话浑然天成吐露出来,足够让李伟峰琢磨半天,他在电厂里也算是知识比较丰富的人了,热压、风机、漏风这些概念串了很久,才大概听懂了张逸夫的意思。
二人说着,这便戴上了安全帽,走到锅炉厂房下,若干种噪音同时席卷而来,谈不上多么大,但绝对非常烦,噪音源包括送风机引风机等几个风机,喷煤机以及给水泵等等等等……
四面八方的噪音接踵而至,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带着任务前来的张逸夫,不由得重新打量起锅炉这个复杂的东西,这个大家伙由十几部分,若干管道组装而成,形状不规律,也谈不上美,光是看上去就让人头大了,怪不得上面的专家也懒得来这里。
二人的到来,无疑吸引了值班工人的注意力,值班室内四个人短暂交流一番后,其中两个人这便匆匆迎了过来。
“是达标办的张逸夫组长么?”为首一人颇为热情地问道。
“什么组长不组长的。”张逸夫笑着与二人握手,同时介绍道,“我跟李伟峰,来咱们这儿看看,给二位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那人立刻笑道,“我是这个班的班长,主任吩咐过了,工作组的人要是来了,一定要全力配合工作,有什么吩咐,你就直说吧。”
“哦?”张逸夫楞了一下子,感觉这态度的变化真是莫名的大。
半个月前,自己走到哪儿,这帮车间的人就躲开哪,尤其是那几位主任,生怕自己压任务,谈工期。怎么现在反过来这么热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