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一手提着酒瓶子,一手握着锄头把子,嘴里哼着小曲儿:“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哎不采白不采……”
他悻悻的走着,要不是肥婆娘拳打脚踹地把他赶出家门,鬼才下地呢。桃山是水乡泽国,两年三季的稻子种着,有鱼米之乡的称号。
杨华家有五亩水田,以前是租给别人种的。现在没工资了,他只好收回来亲力亲为。
可是他和儿子,哪一个都不是种田的料。他爷俩更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要不是被排挤,蹲墙根和那群老东西聊天也是不错的。在乡下,像他们这样的人,有一个很别致的称呼——二流子。
一大早的时候,杨华在床铺上翻滚,倒春寒的天气很冷,他舍不得出被窝。儿子又在外工作,家里里里外外都是肥婆娘操持。
眼看着别人家都开始耕种了,肥婆娘终于气不过,拿起扫把,掀起被子,就把男人赶下了床。
“你个死鬼,以前做村长工作忙,不下地干活也就罢了。现在还装死挺尸,你装给谁看咧?你也不怕你死鬼老爸气活了,从那边回来看你!”
肥婆娘骂人有一套,打人更是一把好手。那时候杨华还是村长,就隔三差五被修理一顿。现在不做村长了,修理的更加勤快。
杨华嚎叫着,穿上衣服饭也顾不得吃,抓起锄头拿起酒就逃出来了。出门的时候,还被墙头上趴的几个小子捂嘴笑。
“去去去,没见过娘们打汉子啊,笑你娘个卵!将来你们也会找这样的婆娘!”杨华对老婆没脾气,对村里的人一向都不留情。
他捡起一颗石头,跳脚骂道。孩子们笑嘻嘻,一哄而散。对于这群周末休息,无事可做的孩子来说,去整蛊杨华,已经是他们的日常功课了。
杨华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一边喝酒一边骂这世道:“狗日的老天,你让我这样的人才荒废着,你眼瞎咧……”
冷不丁,前边出现个高大挺拔的年轻身影,在晨雾中舒展身躯。杨华愣了一下,停下脚步。
是李虎,他认出来了。这个死小子,杨华每次看到他,或者他的名字,又或者跟他有关的一切,都会应激性地咬牙。有好几次,他咬牙咬得厉害了,结果牙龈发炎,能疼上一个多月。
“冤家路窄!”杨华心里想。
那里可是通往他家水田的必经之路,他有心转回头,想想家里的母老虎,又觉得不是个事儿。
往前走吧?他心里有阴影啊!一次是垃圾,一次是粪水,李虎哪一次都没给他留情。他下意识的撩起衣服在鼻子下嗅了嗅,草,现在还有一股粪汤子的味儿呢。
那小子转过身来了,我躲!杨华就像鸵鸟一样,伸手遮面,殊不知李虎早就看到他了。
现在对杨华,李虎没那么恨了。似乎做了华夏大学的教授,他自己整个格调都提高了不少。现在走出去,人家猛不丁一看,嘢!也是个文化人咧。
相应的,他心胸就更宽广,虽然以前也不狭隘。从他如今的高度看杨华,只觉得这老头是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可怜的很。
李虎没打算理他,可杨华自己逡巡着,反而走到他跟前。嗯,一股子大粪味儿。
“呵呵,嘿,虎子,我听你妈说,你去燕京咧?”杨华把锄头放下,别手别脚,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利群来。皱巴巴的,装了很久了。
这烟以前是他的常备粮,现在光景不同了,抽不起,只能拿一盒装门面。有人的时候掏出来晃晃,自己没事就躲在家里抽六块钱的红梅。
“我不抽烟。”李虎淡淡的说。
李虎的口气很平淡,并无情绪在里边,可他的话在杨华耳朵里听起来,简直就像是轰雷,而且还冷冰冰的。
杨华一哆嗦,烟掉地上,滚泥水里了。他心疼的哟,一丝丝的抽疼。
“早知道昨天就把它给抽了。”杨华心想。
可惜有钱难买早知道啊,杨华讪讪地站在一边,看着李虎慢慢的走过去。人家在晨练咧,大老板、大教授。
“等等!”杨华忽然想起个事儿,他觉得得跟李虎说一声,说不定还能缓和一下关系啥的。
自从弟弟杨夏上次从县城回来,给他上了一趟思想教育课之后,杨华慢慢的也改变想法了。
曾经他以为,自己和李虎是一辈子解不开的仇恨了,泼粪、欺负他老爸,什么事儿都做过。
可杨夏跟他说:“你不要再这样咧,人家小伙子前途无量。”
“无量?我看他无良吧。”杨华气哼哼地。
“你看我官儿大不?我不敢撅巴他,搞不好就把自己给撅巴了。”杨夏道,“他的能耐,他结交的朋友,个顶个都是这个。你要是老找人家麻烦,将来人家要找你儿麻烦咧。”
对于杨华来说,无论咋个都好,就是别弄他儿,那是他命根子。听了弟弟的话,想了几个晚上,杨华就想通了。他决定和李虎和解,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想法有多幼稚。
他要跟人闹就跟人闹,要跟人和解就跟人和解,完全没考虑别人的想法,还是那套做村长时候的惯性思维。
现在,他站在李虎跟前,对不起仨字儿说不出口,不过他有别的搭讪的方法。比如,水稻问题。
桃山的气候好,没有南方的阴郁潮湿,也没有北方的干燥清冷。一年四季,季节分明,还偏暖。所以这里稻子两年三熟,现在是种早稻的时候。
可是村子里好多人家都发现,秧苗烂了。插进地里的秧苗,不几天就烂根,死完了。
李虎这么一心为村民的,拿这个做由头,一定能跟他聊起来。
李虎回头看着他:“啥事儿?”
“你家种早稻了么?”杨华灰溜溜地问。
“种了。”李虎道,前不久他趁着没事,亲自帮父母插秧的。
“你家早稻跟我们是一起买的,你们没啥问题?”杨华道。
“没有吧。”李虎少进稻田,所以有事他也不知道。不过在插秧的时候,他小小的动了点手脚,所以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我们家的,还有老三家的、二狗家的,好多人家的秧苗都出事儿咧。”杨华感觉不错,这小子上钩了。殊不知,若是拿镜子来照,他一脸的奴才样,仿佛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李虎一眼看出杨华的那点小心思,但是出于对村里百姓的关心,他也就不跟这个可怜虫计较那么多了。
“咋回事?”李虎问。
杨华还没来得及说,地头上,二狗扛着锄头出现了:“虎子,你这个大忙人终于出现咧。你是农业大学的大学生,可得帮大家想个法子。”
一分钟后,他们三个出现在二狗的稻田边,眼前的一幕触目惊心。
三亩地的稻苗儿,全部东倒西歪倒在泥水里,近处看得清楚的,根都烂完了。
李虎眉头一皱,心疼无比。他是农民,对于庄稼和田地,有一种天然的感情。秧苗是啥?那时农民心头肉咧。
虽然桃山村的人都富有了,家家户户每年依靠着李虎,也能有一二十万的收入,完全媲美城里人。可是他们还是要种田,不然吃啥?钞票能买大米,但是没有种大米的,难道还买空气去?
早稻是一年的第一季稻子,大家都格外重视,秧苗都是去县里最好的种子公司买的。
往年也没个啥,都挺好,可今年日狗了,家家户户都种成这样。
“大家都是这样么?”李虎问。
“嗯,都是这样。”二狗道。
旁边,杨华对着二狗的背影嚼舌头:“狗日的,叫你抢老子风头。”当然,他只是心里嚼,并不敢说出口,二狗可是李虎的本家堂哥咧。
二狗感觉背后有异,回头看去,发现是杨华。刚才他都没注意,这老东西竟然也跟过来了。
二狗可没李虎那么好的涵养,他眉头一皱,恶声恶气道:“你在这里做啥,滚滚滚!”说罢,伸手一推,杨华站立不稳,狼狈跌倒在背面的水田里,洗了个泥水澡。
“你咋这个样咧?”杨华跳起来,抓着锄头要跟二狗拼命。当然,那是因为有李虎在,他想,李虎这么大的人物,总不会看着老人被欺负而不管吧?
可惜,李虎一心钻研秧苗,压根就没理会背后发生的事。于是乎,杨华第二次被二狗子一把推进泥水里,最后只得灰溜溜的回去了。
“虎子,咋整啊?”二狗子问,“搞不好,这一季稻谷要绝产咧。”
“搞不好,这些田都要废了。”李虎面色沉沉,站起来道,“你们在哪买的秧苗?谁帮忙搭线的?”
“在县城,据说是最好的公司。”二狗道,“是桃东村的一个小子搭线的,说他们都买了这个苗子。”
“走,去找他理论。”李虎道。
“好咧!”二狗马上转头就跑。
李虎还在想,二狗干嘛去呢?等他走到村口,打算开车去桃东村的时候,才发现村口已经聚集了一票老少爷们。
大家手里都拿着家伙什,一副要跟鬼子干仗的样子。
李虎哭笑不得:“你们干啥咧?”
“去理论啊!”为首的二狗道,他身后,有李家的也有杨家的,韩德立也在里头。
桃山村的大姓以前并不团结,老内讧,可自从李虎发达起来,在他的带动下,大家居然摒弃前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