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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节

武三思失笑:“周国公,不要忘乎所以胡乱咬人,这个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了。”

他满面匪夷所思,又扫敏之道:“不过是天有不测风云罢了,只能说阿月的命不大好。”

武三思说罢,叹息着摇头,往前迈步出了宫门。

敏之在后看着他身形渐渐远去。

当初知道贺兰氏相助武三思脱罪后,敏之便觉此举不妥,简直像是东郭旧事。

但他自诩武三思不会有这样大胆,因此大意。

武惟良跟武怀运曾去登门拜访过武三思,这件事贺兰敏之是知道的。但武家这两人一心要留在京都,故而四处钻营,拉拢亲眷也是有的。

武家这两个兄弟粗莽无知,非止武后不待见,就连一些略有见识的武家族人也是宁肯疏远些,因此对敏之而言,这不过是两个一无是处不值一提的蠢货罢了。

敏之聪明一世,却万万想不到,他担心的贺兰氏的命运竟偏偏拿捏在这两个看似不相干的蠢材身上。

现在回头想想,二武去梁侯府之举,当然不再像是他先前想的那样单纯了。

他立在偌大大明宫中,举头四顾,再无可眷恋之人,一身皮囊亦如行尸走肉,恨不得就此随风灰飞湮灭。

且说武三思上了马车,回头看敏之仍在原处未动,武三思不由冷笑:“终于……你也有不能的时候了。”

声音里有一丝得意跟嘲笑。

对武三思而言,这一场局,机关算尽,终究不负这场心血。

至少……在皇后那边儿,他的地位俨然又牢固如常。

这一切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而来的。

这要从袁恕己在梁侯府内查出种种证据,要进宫揭发的时候起。

武三思嗅觉何其领命,早就察觉不对,早飞跑进宫向武后求救。

然而长案背后的武后并不理会,对他声泪俱下的绝望表演视而不见。

就在武三思以为死定了的时候,武后道:“你知道袁恕己为什么明知你是我的侄子,却仍要迎难而上的原因吗?”

武三思心乱如麻,哪里还能想得明白。武后道:“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明目张胆地替你掩护。正相反,如果给我决定,我会……杀了你。”

武三思几乎瘫跌在地:“姑母、姑母救我!”

武后冷道:“所以你根本是求错了人了。在这宫里的确有个人能救你一命,但却不是我。”

武三思既惊又喜,忙询问是何人,武后却不紧不慢地拿了一份折子,随口道:“你可知道,想要脚踩两只船的人……最终下场会是如何?”

武三思一愣,幸而他还有一丝理智聪明:“姑母!我对您的心意天地可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呀。”

武后哼道:“我最烦听人指天誓日,蜜语甜言,那些太过动听的话里头往往藏着刀子跟毒。而我,只想看人之所为。”

武三思忙匍匐道:“姑母想要侄儿做什么?只管吩咐,我立刻……”

武后却敛了笑,淡淡道:“我索性给你写道诏书,贴到城门上去如何?”

武三思噤声,知道自己又问错了。

之前是因为被袁恕己逼急了,让武三思脑中一片混乱无法认真忖度,退出含元殿后他将武后方才的话仔仔细细统统想了一遍。

“宫里有个人”,“脚踩两只船”……

武三思的确知道这宫里有个人能救自己,事实上,在他进宫求武后之前他已经有个一个隐隐约约地念头,倘若武后这边儿碰壁,那就索性——

去找魏国夫人。

魏国夫人最得高宗宠爱,她撒个娇,高宗十有八九会应允。且武三思自诩跟魏国夫人之间关系不差,只要放得下身段儿,多说几句动听的话,那个小丫头未必不会听自己的。

但是同时武三思又怕,去求魏国夫人救命自然使得,让他忌惮的是,如果他贸然去求魏国夫人,从此会引发何等后果。这个“后果”的意思是……武后对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

但现在武三思知道了。

——“脚踩两只船”,就是武后给他的反应,脚踩两只船的人往往会掉下河淹死,武三思当然不想淹死。

所以他迅速给自己想好了往下要走的路:第一,求魏国夫人救命;第二,不能脚踩两只船,仍要坚定地站在武后这边儿。

因为没有人愿意有皇后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

魏国夫人在她面前,稚嫩的简直像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虽然经常撒泼,看似占了上风,但那是武后不愿跟一个不懂事的“熊孩子”计较,可如果真的惹怒了她,终于让她忍无可忍了后……

毕竟魏国夫人不是小孩子。

其实就算是小孩儿又如何,武三思觉着没什么能够挡在这位姑母皇后的跟前路上。

因此,魏国夫人就在一种懵懂无知的情形下,走进了一个早就注定好的圈套。

所有的挑拨只是让她更加娇纵轻敌,魏国夫人满怀欣喜地奔向武三思给她编造的美好的凤位,谁知一脚踩落,已是万丈悬崖。

车厢内,梁侯抱臂沉思。

当他猜到了武后已经彻底厌烦了贺兰氏之后,便在找寻机会,但是毕竟贺兰氏身后还有个高宗,更加还有个不好惹的贺兰敏之,故而武三思投鼠忌器。

谁知老天如此善解人意,就在他畏首畏尾之时,武惟良武怀运回到了京都。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借刀杀人的机会了。

武三思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笑容,但是忽然他模模糊糊想到一个问题:武惟良跟武怀运在这个时候回到长安,是不是太过机缘巧合了?皇后召他们回来,当真是所谓“亲情”相关?

耳畔忽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

武三思正胡思乱想,起初还以为是自己所乘马车,但很快便知道不是。

他正要掀起车帘看看是什么人敢在朱雀大街上如此急速狂奔——

“彭!”一声巨响。

车厢猛烈地颠簸起来,单侧的轱辘飞起,车厢几乎侧翻出去。

武三思大叫一声,身不由己从车厢的这边儿滚跌到对面。

他本能地抱住头,叫道:“发生何事!”

车夫的声音惊恐地传来:“是周国公……”还未说完,就惨叫一声,杳无声息。

此时马儿仿佛受惊,越跑越快,武三思在车厢里颠来滚去,听车夫声气不对,心头一凉。

咬牙从车窗外看出去,却见果然在临近旁边儿,敏之赶着自家车驾,凌厉充满杀气的双眼却看向这边儿。

武三思不由叫道:“贺兰敏之,你疯了么?”

回答他的,是敏之将缰绳一拨,马鞭当空划过。

几匹马受惊,被迫往旁边凑来,几乎跟武三思拉扯的那两匹马擦肩并行了,两辆马车也挤在一起,车轮相接处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又有木柱断裂发出瘆人响动。

被贺兰敏之故意挤压撞击下,车逐渐向着旁侧的水渠逼近,有几次车轮擦着水渠边沿而过。

武三思起初不知他的用意,发现之后,忍不住尖叫起来!

“贺兰敏之,住手!”武三思惊恐大叫,“你不要命了么?”

前头两匹马长嘶一声,原来前方有一棵榆树略微横斜出来,马儿扭身避开,但是马车却避无可避,直装而上!

武三思顿时从车后被撞得直飞往前!马车再也支撑不住,往旁边的水渠沟里翻跌下去。

早在两辆马车并行的时候,路上行人便已经纷纷避让围看,街头巡逻的衙门禁卫更是闻讯而来,见状大惊,纷纷聚拢。

贺兰敏之勒住马儿,往下俯看。

武三思随着残破的马车一并坠落沟渠,一时无声无息,半晌不见出现,不知死活。

敏之盯着看了许久,嘿嘿一笑,这才重新赶车去了。

那些禁军认得是大名鼎鼎的周国公,哪里敢招惹,直到贺兰敏之去了,才纷纷地张罗抢救。

这一场惊魂,武三思伤了腿脚,脸上挂彩。

先前坠水,又惊又怕,又被水一冲,便闭过气去。

此事很快武后也知道了。

但在武三思诉说委屈之后,武后却似有息事宁人之意:“他原本就是那个无常性情,如今更加失了亲人,如此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幸而你命大无事,就不必再跟他计较了。”

武三思道:“但是、但是姑母,我觉着这次不止是无常任性这么简单,他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他会不会疑心……”

武后抬眼。

虽未说话,武三思已噤若寒蝉。

武后却又垂眸:“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不懂?”

武三思起初还有些失望,武后竟纵容贺兰敏之到如此地步!甚至连他几乎要了自己性命,都如此轻描淡写地开脱放过。

直到武三思告退出殿,重又回味武后那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时,方品出几分真正意思。

武三思挑眉:“难道说……”

他想笑又不敢,生怕自己笑的太早,但是不可否认,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心里舒泰。

偌大的长安城,每日都演绎着不同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

正如敏之对阿弦说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这正是陶渊明的《拟挽歌辞》里两句,说的是亲戚伙伴们正在因为亲人的离开而仍觉悲伤,但其他不相干的众人却已经在开怀歌舞。

这数日,敏之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沉浸在痛苦跟愤怒之中无法自拔。

他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更加愤怒就算贺兰氏身死,他仍无法毁天灭地,为她陪葬。

这种愤怒又促使悔恨加倍,扭曲咆哮,像是无形的毒蛇将他的身心几乎啃噬干净。

但是痛怒交加反复之后,所有的症结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就算他当真毁天灭地,贺兰氏也不可复生了。

直到他忽然间想到了一个可能,这才似乎举世苍白里看见了一丝光亮。

平康坊。

敏之擒住阿弦,恶狠狠地威胁,在他眼里心中看来,面前的人俨然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

这样狰狞狠恶的周国公,自是万人畏惧,但阿弦并不怕。

她只是倍觉伤郁而已。

阿弦道:“殿下,就算你杀了我又怎么样,仍然不能成事。”

敏之竟从她太过平静的反应里看出一丝悲伤,这一点悲伤就似千里之堤上一点溃口,几乎让他在瞬间全盘涣散。

敏之却仍咬牙道:“好,如果杀了你不能成事,那我就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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