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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一者呼

两盏外面蒙了蓝色蜡纸, 故而显得蓝幽幽的灯笼悬挂在祠堂门前。

损坏的门槛丢弃在廊下,体积庞大的香炉翻倒在旁边, 上面积满了灰。

匾还在, 字迹依稀可辨,墙壁跟柱子上涂的朱红已经褪了。院子里生满了荒草, 有的还长到了屋檐瓦片的缝隙里, 檐角悬挂的铜铃孤零零地垂着, 风吹也不响。

夜枭在暗影里发出凄厉的叫声, 人一来, 就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墨鲤环视四周, 几个手持棍棒的粗汉躺倒在地上。

方才进门时候, 这些人以为墨鲤是来抢地盘的, 怒叫着直接冲了上来,结果眼前一花就成了这幅模样,再加上摔得生疼的屁股, 这才骇然四顾。

“什么人?”

“是陈麻子派来找麻烦的吗?”

质问声戛然而止, 因为他们看到了被陆慜一把推进来的歪嘴首领。

他们首领脸上青了一块,神情惶恐。

其他扮成行尸的人也被接二连三地撵了过来,有的满身是泥, 有的颤抖不止, 都鹌鹑似的缩着脖子。

这下不用问了,绝对是撞到了硬点子。

众人瞬息无声,神情与其说是慌乱,不如说是一块石头最终落下的茫然。

——在太京附近行骗, 他们当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出事吗?

偷盗行骗不同于杀人,杀人可能是一时情绪上头,但有准备有预谋的行径,人们多多少少都想过最坏的可能。

看到墨鲤等人没有上来就杀,他们心底又升起了微小的希翼。

“这位……”

歪嘴首领不知道怎么称呼这几个煞星,他哭丧着脸求饶道:“是我们瞎了眼,招惹了诸位,可是兄弟们是真的没钱,浑身上下都搜刮不到几个铜子的。”

“骗不到钱,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墨鲤忽然问。

首领神情讪讪的,随后辩称:“回去只能耕田种地,受各种盘剥,一年到头也赚不到几个钱。风调雨顺的话,倒是勉强能填饱肚子,酒肉什么的就别想了,这里虽然饥一顿饱一顿的,可是饱的时候是真的能吃饱,酒也管够。这不都是没办法嘛,是年复一年地过那黄连汁熬的日子,还是愿吃点苦换得几天松快日子?咱们就是选了后一个。”

陆慜愣住了,现在百姓的日子都这么难了?

“胡言乱语!”孟戚冷着脸道,“你们是湘西赶尸人,根本不是农夫,哪儿来的耕田种地?拿别人的难处套在自己身上,以为这样可以蒙混过去?”

众人一惊,歪嘴首领连忙道:“不不,真正的赶尸人只有四五个,其他都是……我教出来的,没赶过尸,就是吓吓过路的。”

他瞅着孟戚墨鲤的脸色,讪讪道,“这江湖道上的,也都知道赶尸是什么行当。我们兄弟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跟着我回老家去重操旧业,还不都是骗人吗?这骗活人的钱,总好过骗死人钱不是……”

陆慜一愣,湘西赶尸是什么他都不清楚,更别提知道这里面的猫腻了。

墨鲤随口用传音入密告诉他:“所谓赶尸,就是把尸体分成几块帮人带回去,晚上装作尸体赶路,白天休息。到了人家里,灵堂不许有人,再把尸体拼凑起来,露出手跟脚,衣服里填满稻草,别的地方上面贴满符箓,声称不许生人碰触否则会诈尸。由家属看过一遍后,即刻封棺,待日下葬。有些赶尸人,只带了尸体头颅跟四肢回来,尸体躯干都被他们烧掉或埋掉了。”

陆慜双目圆睁,不可置信。

时人尤为重视尸身完整,绞刑较之砍头,在刑律上属于更轻一些判罚就是这个道理。即使自尽,人们也多选择投水投缳吞金,动刀子的都少。

陆慜怒喝一声,就要把人揪起来痛打。

歪嘴首领见势不妙,慌忙闪避。

“做赶尸行当的人,当年我也见过几个。”孟戚放慢语调,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寒意,他盯着歪嘴首领,后者只觉得像是有刀子从脸上剐过。

“最早的时候,赶尸人运的也是整具尸体,后来就变了……”

“为何改变?”墨鲤不由得地问,关于赶尸的说法,是秦老先生告诉他的,关于这行当里的他倒不清楚。

“正常运棺回乡的,要遭人白眼,而赶尸人是被畏惧的。他们住的地方是沿途村落划分出来的专用屋子,就连去歇脚的脚店茶水铺也是不解活的同行。死者亲属恭恭敬敬地送上谢礼酬劳跟吃食,逢年过节还要拜会一下,连谢三年,直到丧满除服。这里面种种的好处,让他们选择做一个装神弄鬼的赶尸人,而不是运尸者。”

孟戚嘲讽地看着东倒西歪的众人,冷笑着继续道,“有人不信他们在赶尸,悄悄跟踪,想看他们有没有携带尸体上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索性弃去尸体。又制造意外,谎称惊动走尸的人厄运当头,半年内必定送命,说是谋财害命也不为过。”

“不不,小的没这么做过。”歪嘴首领一口否认,奋力辩解道,“那都是老黄历了,四十年前官府在湘西抓了好多人,个个论罪下狱,还把遍布湘西的那赶尸人所住的阴宅全部推平了……早就没饭吃了,不然怎么会流落到此地行骗呢?”

墨鲤在心里一算,这是楚朝时官府下的命令。

多半是察觉到赶尸人的罪行,故而以雷霆手段镇.压。

然而赶尸人在湘西一带算是根深蒂固,总有漏网之鱼逃过一劫,歪嘴首领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就算让你回去赶尸,你们也不会肯。”孟戚直接戳穿这伙人的心思,似笑非笑地说,“正如你方才所言,劳神费劲地过日子,怎么比得上这里骗人快活?留在朱侯祠附近扮走尸吓人,既不用翻山越岭,也不用费心思处理尸体。”

歪嘴首领语塞。

是啊,这种前脚出门吓人,后脚立刻就能得了财物的日子多好,傻子才重操旧业呢!再者楚朝官府当年把他们的把戏都揭穿了,那边恨他们的人更多,回去不是找死吗?

墨鲤挨个看过去,发现众人都下意识地闪避着他的目光,心中便有所悟。

孟戚将人丢在院角,直接进了祠堂。

墨鲤原本是要进去的,不过锦水先生连同马车还在祠堂外面,他担心陆慜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于是就站在院子里没动。

朱侯祠的损毁并不严重,建筑大致还保持着完整,最大的问题还是年久失修。

墨鲤走到香炉旁边,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灰尘。

歪嘴首领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们的举动,这时候忽然灵机一动,心想莫非这两人是为了拜谒朱侯祠而来?

这事很常见,每年都有很多书生慕名来此,然后就成了歪嘴首领等人眼中的肥羊。

歪嘴首领在心里哀叹一声,原本他只觉得自己倒霉,眼前的“肥羊”是他们从另一伙人那儿抢来的,朱侯祠附近这么多骗子劫匪,即使他不动手也会有别人的,估计就是欠缺了点运气罢。

如果这两人就是冲着朱侯祠来的,那就没什么运气的问题了,今天注定要栽。

在这片荒郊野地,朱侯祠就是最好的容身之地,如果不是他跟手下的兄弟都有几手功夫,还未必能占住这里。如今这种优势倒成了索命符,这个赶尸人首领怎能不懊恼?

“我这里有香,公子要用吗?”

歪嘴首领拼命给手下使眼色,墨鲤意外地转头看他。

首领费劲地挤出笑容,手下动作也快,竟然真的从角落里摸出了一盒子香。

这是比较劣质的檀香,混杂着刺鼻的味道。

墨鲤垂眼接过盒子,诧异地问:“你们留着这种东西做什么?”

首领心里咯噔一下,然而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赌了。

“这……传闻都说朱侯有驭使神鬼之能,虽说我等不识几个字,但好歹也得他老人家庇护,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偶尔也上上香的。”

“是吗?”

墨鲤随手将装着檀香的匣子搁到了旁边。

这时孟戚也出来了,尽管神情不虞,但也没有什么杀气。

歪嘴首领暗道一声侥幸,如果不是民间把朱晏传得神乎其神,让人忌讳,换了另外一个楚朝旧臣,他们早就把这里折腾得面目全非了。

“这些人应当如何?”墨鲤以传音入密问孟戚。

留在这里显然是不行的,不是为了朱侯祠,而是为了不祸害过往行人。

问题是抓走了这批赶尸人,还有其他骗子——就算把附近所有盗匪都抓走,只要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不出一年,这里又是盗匪啸聚。

无他,来钱太快了。

曾经勾结盗匪的衙役,以及一起设套坑人的小镇百姓,已经过惯了“好日子”,又怎么甘心断掉财路呢?

这些人罪不至死,杀是不行的,杀也杀不尽。

孟戚未必重视友人死后的哀荣,因早有准备,看到朱侯祠破败的景象也不会太过悲伤,可是朱侯祠沦为盗匪老巢,这就不能忍了。

“这有很难,不是有现成的人吗?”孟戚示意墨鲤去看陆慜。

“你是说?”

“太子……不,永宸帝只让我们把他弟弟带出太京,约定在一处地方交给锦衣卫接应。负责这件事的八成是宫钧,熟人嘛,更好办事了。”

“……”

墨鲤看着孟戚嘴角边的笑容,心想胖鼠又要搅事了。

果然听到孟戚继续说:“想办法联络上宫钧的人,我看陆慜这小子很有进取心,也不想离京城太远,附近的镇子就是个好选择。”

“还能顺带将锦水先生留下,彻查舞弊案?”墨鲤扶额。

“正是。”孟戚沉声道,“这条财路之所以好,都是因为官府不愿意跟朱侯祠牵扯上关系,总是避着这边,还要顾忌不被皇帝待见。这些骗子才能安稳地藏身在此,只要来个釜底抽薪,事情就变得容易许多。”

锦衣卫的名声可不是白给的。

就算有再好的财路,只要人们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就会立刻缩回去。

墨鲤沉默良久,方叹了口气:“何至于此!”

天下为何会变成这样呢?君王的喜好,能主宰千万人的生死,一个担忧惹来麻烦的顾忌,便能让县官对盗匪视而不见,如今连锦衣卫都能成治国良策了,岂不荒谬?

被乌云遮住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下雨。

墨鲤用内力排开雨水,他所站在的地面都是干的。

歪嘴首领目瞪口呆,因为听不见这两人说话,愈发惶恐了。

孟戚皱眉看了看他,转眼就把所有人穴道封住,然后将墨鲤带进了祠堂。

里面散落着乱七八糟的被褥跟锅碗瓢勺,只有主堂还算干净。

墨鲤一直走到牌位供桌前,供奉的雕像只能看出一个身着官袍手持玉笏的人,眉眼脸庞都是极为标准的雕法,也就是说,根本看不出跟别人有什么区别。

“故乐阳侯朱文献公之位。”

文献是朱晏的谥号。

聪明睿哲曰献,知质有圣曰献。一个人有通晓天下之智,又有经天纬地之才,献这个字都是低的。

“乐阳侯是个怎样的人?”

墨鲤听过爱吃羊肉的邓宰相,家中

园子特别漂亮的宋将军,孟戚没怎么说过朱晏。

任何人都有至情至性的一面,圣贤也不例外。

孟戚皱了皱眉,果断地把老朋友卖了。

“朱晏很懒!”

“懒?”

墨鲤愣住了,朱晏是江南人氏,哪儿文风鼎盛,不足十六岁的秀才出口成章的神童隔三差五就能冒出一个。在这种情况下朱晏还是少年成名,他饱读诗书,几乎无所不知,世人甘拜下风。这样的人怎么会懒?

“他怕吃苦,又怕麻烦。太阳不升到中天是不想起的,加上身体差劲,畏寒怕热,常说天下平定之后,就要辞官在家悠闲度日,看书喝茶吃瓜果总之别想让他天不亮就去上朝。”

孟戚出神了一会,继续道,“他懒得说话骂人,懒得争第一谋主之位,不成婚不生子,邓书生曾说就算天下绝色轮番脱光了衣裳从朱晏面前过,都不如一本书更吸引朱晏,毕竟翻书更省力。”

墨鲤闻言先是好笑,随后仲怔。

这么怕麻烦又怕吃苦的人,却决定匡扶天下,为楚元帝出谋划策,最后病死于军中。

“孟兄,故人已矣,仍会有人如同乐阳侯这般心怀天下,不求名禄,只为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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