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宫墙,青色的石砖,已被飞溅的鲜血染成一片猩红。
越过满地的尸骸,那位浑身浴血的年轻将军踉跄着向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插在身上的数枝长箭泛着寒光,而那位年轻将军的脸上却犹自挂着一抹凄然的笑意。
“七弟——”年轻将军在他耳边轻唤,一只带血的手无力地搭在他的肩头,急喘了几下之后,那只手便随着年轻将军的身体一起,无声地滑落到冰冷的青石地砖上……
一位长发垂地的白衣女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面前,俯身将年轻将军抱起,缓缓行至一处刚刚燃起的火堆前,仰天长哭了数声,忽然纵身一跃,与年轻将军的尸身一起消失于烈焰之中……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无语亦无泪。
忽然间,一张孩童的脸也出现在那堆烈焰之中,唇边淌着鲜血,面上却带着与那位年轻将军一模一样的笑容。
他发狂般地冲向那堆烈焰,口中终于喊出声来:“玉儿——”
随着这一声痛苦的呼喊,萧天绝顿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七叔!”一直守在他床边的浩星明睿轻轻拉住了他那只枯瘦的右手,眼中尽是担忧之色。
萧天绝看了浩星明睿半晌,终于完全清醒过来,记起自己此刻身在何处,而眼前看着自己的又是何人。
他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我没事,明睿。只是,我又梦见了六哥,玉儿,还有……”
“是雪幽幽吗?”
萧天绝愣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不是她,但她确实在那里,我知道她就在那里看着我……”
浩星明睿探询地问道:“我听玉儿说,七叔您与雪幽幽年少时曾是至友,经常在一起谈文论武,赛马行猎,甚至有一次您还背着先皇,偷偷将雪幽幽藏于军中,带着她一起赴北境御敌。
可是就在那次出征北境之后,您与雪幽幽却突然反目成仇,后来竟发展到了生死相搏的境地,以至于您一直被她追杀了这么多年。那次北境之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令你们结下了如此深的仇恨?”
萧天绝闻言怔了怔,道:“看来之前你所说的确是实话,玉儿并没有将所有的事情都讲于你听,想是那孩子还想在你的面前,给我这个当师父的多留些颜面。”
浩星明睿不由委屈地道:“七叔您以为自己的侄儿便是个喜欢探听他人隐秘的好事之徒吗?当初我并未对玉儿多加追问,只因那时认为此事无关紧要。
可是如今为了尽快救出玉儿,我不得不去求助于一位与雪幽幽关系密切之人,是以我需先了解您与雪幽幽结怨的根由,也能多些把握去说服那人,助我救出玉儿。”
萧天绝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便是在这一点上玉儿与你极似,凡事都只会憋在心里,从不肯痛快地说出来!
唉,说来这也怪不得你们,自小经历了如许多的磨难,如若心思仍是一片单纯,恐怕根本就活不到今日!倒是我这个老朽,在你们这些小辈面前,还时常显得性急如孩童,当真是毫无长进。”
浩星明睿忍不住笑道:“七叔个性爽直,做事亦雷厉风行,昔日在战场上便被人称为‘烈火将军’。
我记得当年父王就时常叫你浩星烈火。有一次我也跟着叫了一声,你就把我的屁股打肿了,还板着脸警告我不许告诉父王,否则的话,你就把母妃给我做的蜜饯全部吃掉,一块也不给我留。
而母妃更是时常叮嘱我,不要总是跟你抢吃的,说是怕你生起气来,会真的起火……”
听到浩星明睿提起那些久远的往事,萧天绝的眼中不觉露出了回忆之色,脸上也多了一抹略带感伤的柔和笑意。
“我是先帝的幼子,自小便是受尽了父皇与母妃的呵护宠溺,一向都是放纵任性惯了,从不知天高地厚。
而六哥为人和善宽仁,且极重情义,比起我那个本是一母同胞的皇长兄,还要待我亲厚些,故而我与六哥的关系也最是亲密,比跟其他几位皇子都是要近上许多。
也正因如此,当时胆大包天的我,才敢冒着惹六哥生气的风险,公然违犯军规,让雪幽幽混入出征的队伍之中,随我一起至永州,增援六哥的北境军。
本来,我让雪幽幽混入军中这件事做得还算隐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被身为北境军主帅的六哥发觉。
不料在此后一场与北戎的激战之中,一向身先士卒的六哥力战敌方数员大将,竟不慎被一枝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冷箭射中了背部,情势危殆。
我见状后拼命上前驰援,却因相距甚远,又被敌方兵将困住,一时难以脱身。好在此时一直扮作士兵藏于军中的雪幽幽,突然杀上前去,挥剑连斩两员敌方大将,方才解了六哥之危。
可是经过此事之后,雪幽幽女子的身份便再也瞒不住了。一向温和的六哥竟然大发雷霆,将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除了按军法治罪,打了我四十军棍之外,还责令我即刻将雪幽幽护送回景阳。
虽然我素来做事无法无天,却是最怕这个公正严明的六哥,无奈之下,只好连哄带劝地,将极不情愿离开的雪幽幽带回了京城。
本来这件事若是到此为止,雪幽幽还不会如何怪我。可谁知六哥竟将此事原委尽皆呈书父皇,结果父皇大为震怒,当即下旨斥责了六哥治军不严,玩忽职守。
对于我,父皇倒是没有太过严惩,当面申斥了我一顿之后,责令我禁足府中半年。而雪幽幽,也被她父亲雪平皓关在忠义盟总舵之中,很久不得出门。
半年后,我与雪幽幽再次见面之时,她对我的态度已全然大变,简直可以用冷若冰霜来形容。
当初我完全是应她所求,才带她去了军中,结果不但被六哥重重责罚,还被父皇关了我半年之久,心情本就烦闷异常,如今还被她如此冷淡相待,只觉得当真是岂有此理!
当时我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而且一向性急如火,早就生了一肚子的气,言语间不免语气重了些,追问她为何如此待我。而雪幽幽比我还小了两岁,平日也是刁蛮任性惯了,开口就指责我向父皇告了六哥和她的状,而且言辞激烈,丝毫不给我分辩的机会。
被她这般不问情由地横加指责,我自是十分恼火,当即便与她翻了脸。没想到她也是被我气极了,一不小心,竟然吐露了一番真心话出来。
原来她早就心仪我的六哥,这才会鼓动我带她去了北境见他。她以为我是因为看出了她的这番心思,才故意从中破坏,害她被关在京中,再也没有机会去见六哥,而且更害得六哥被父皇下旨申斥,还责令他无诏不许回京。
听了她这番言语,我当真是又恼又妒,一时间失去了理智,竟然一股脑儿地将这一切都认了下来——我就是故意让她被罚禁足,我就是要让她和六哥再也见不了面。
听到她流着泪骂我卑鄙无耻,我当时只觉得心如刀割,却仍是强自撑着,故意对着她得意地大笑了几声,才转身扬长而去……
此事之后,我便对天起誓,从此再也不与雪幽幽见面。可谁知就在一年之后,我与她却在宫城之内再次相见,而当时的我,正奉旨带领数千禁军,将六哥和他的几十名隐族部属围困于东华门内——”
说到此处,萧天绝嘴唇哆嗦着停了下来。
浩星明睿也是满面痛色地垂下了头去,“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七叔您已是别无选择——”
“我当然还有选择!我本可以选择与六哥一起死在乱箭之下——”
萧天绝的声音嘶哑起来,“可是我竟然没有做到!那一日的情景,至今还时常在我的梦中出现——那一刻,箭已上弦的禁军,皆将目光盯在我那只高高举起的右手之上;雪幽幽,被她的父亲制住了穴道,只能用眼睛死死地瞪着我;而我,却偏偏将目光转向了六哥……结果,六哥他竟突然对着我笑了!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等我清醒过来之时,六哥已经浑身浴血地倒在我的脚下……”
“是追魂——,”浩星明睿哑着声音道,“是父王的追魂一笑,令七叔在那一瞬间迷失了心智,挥手下达了放箭的命令!”
萧天绝陡地瞪大了双目,半晌无语,忽然,他将脸孔深深地埋入自己的双掌之间,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