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吧。”
三个字,一条命,仿似一座悬头的山,又想一堵塞门的墙。
对林氏姐弟而言,婉儿更像一位忠心服侍的姐姐,也是玩伴。假如她不是云英之身,甚至可理解为奶娘。林家姐弟虽修炼多年,实际上并未杀过人,很难想象她们能够平静面对这件事,坦然落下屠刀。
十三郎很放心,说出自己的意见后便出了门,迎接需要他来面对的大敌。
放心的是依莲而非林涛,纯以心性坚毅而言,姐姐比弟弟强出太多,便是十三郎也难挑出毛病。本就聪慧冷静,依莲有着其弟远远比不上的处事能力与头脑;家道惨变让这种性情优势得到足够发挥,最终让八指先生做出选择,固执到不可理喻的林如海都为之赞同,由她主持未来乱舞城的大局。
即便是这样,让依莲亲手杀死婉儿依旧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尤其父亲有遗愿,此后还注定要面对母亲的疑惑甚至责问的情形下,这件事不仅仅困难,而且显得残忍。
是因为婉儿的身份吗?
毫无疑问,林涛心里转的是这个念头,虽然他不敢讲出来。八指先生对灵域的感情毋庸置疑,自然明白灵修苦心安排一名婴儿进入林府,再想办法让她识别自己的身份,并最终愿意背主弃义行毒辣事,期间不知付出多少努力,经营了多少年,甚至死了多少人。
面对这样一名细作,面对这样一个可怜女子,偏偏其毒害的对象又是与其关系甚密的林家,如果让八指先生来处理,他该怎么做?
他能否下得了手?他会不会放了她?
假设没有答案,林涛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姐姐,同时在心里胡思乱想。从他的角度,此时最重要的不是杀掉婉儿替父报仇,而是审出真相,查出幕后指使的人。
蛉花的确是毒药,但其本质并不足以致命;若说林如海死在婉儿之手未免有失偏颇。至于它的效果,喜之更喜恶者更恶……很难由此判断指使婉儿下毒者是何目的。这样的情形下,八指先生建议或者说下令处死婉儿,任谁都难免生出疑惑。
最大的可能是,他有意要掩饰,以一个弱女子的命,掩饰那名真正的主谋。从十三郎的角度,这样做很正常,从林涛的角度看,这样想也很正常。
小少爷不愿这样揣测自己的老师,但他长大了,不能不想。他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无论如何不是笨蛋,很快联想到这么多事,脸色难免有些难看。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依莲稍稍定了定神,随后便抬起右掌,毫不犹豫劈在跪伏在地上的婉儿背后,彻底震碎其心脉。
“等……”
话未落音,一道凄厉嘶嚎在卧房内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满眼红芒,还有无数道光华闪烁,甚至伴随着几声雷鸣般的兽吼。
几番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剧变,几次毫厘决定生死的激斗,几条纵横如飞的身影,随着一声绝望哀鸣,室内恢复了平静。
剧变来得太快,去的又太疾,未等小少爷做出反应便已终结。定睛看去,整洁的房间内狼藉一片,正中蹲伏着一只硕大蛤蟆,长舌伸缩似有未尽之意;哑姑神情略有疲惫,正以火红的双眼盯着小少爷苍白的脸,寒寂寂的面孔上罕见地有一丝情绪流露。
林涛看懂了那种表情,是失望。
边侧角落里,婉儿的身体急剧收缩,转眼间化作一具干尸,全身血肉与精华都已不见,但不知落到哪里去。林涛身前,依莲面色苍白倒在地上,衣衫有几处破烂,露出贴身穿着的内甲,上面隐有焦灼腐蚀的痕迹。
林涛知道那件甲胄的来历,与他身上穿着的一样,都是老师亲手炼制;用材精选品质绝佳,哪怕不输入法力激活,效果也比得上中品法宝。
一鬼一兽全力出手,依莲仍几遭不测,可想而知适才情形是何等凶险;假如指望林涛应付,不说能力够不够,首先反应就慢了三拍。事实上,假如依莲不是要拦在失神的小少爷面前,原本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事实再次证明了这句话,这场短促的战斗中,十三郎不知是不是故意,或借此机会给姐弟俩上最后一课,没有亲自处理。
不论是何原因,结果就在眼前。林涛的表现,只能是不及格。
“姐姐!”
小少爷忙伸手去扶,但被依莲推开,自己站起身。
“不许怀疑老师。”
“什么?”
“不许怀疑老师。”
依莲望着小少爷的脸,目光似能穿透心神,严肃甚至冷漠的声音说道:“任何情形,永远。”
……
……
屋外,群雄荟萃,强者云集,乱舞城数得上的高人均已现身,只等候八指先生露面,或者他手中的那只鼎。
苦面和尚摆出的范儿最足,胖大身形稳稳盘坐在院落正中,手里不知在哪里又摸出一只鸡腿,有一口没一口的啃。从其脸色看,苦相虽足掩不住喜意与一丝疲惫,尤其双唇显得枯干,两眼泛着红,就像坐在电脑前码字十小时没眨眼的我(好吧,骂吧,不准打脸)。
猫猫女如猫一样蹲在对面屋顶,瞳仁在夜色中清晰可见,与其窈窕敏捷的身形相配,野性十足且透出一股冷厉的气息。血舞王附身,周围能让她产生这种气息的只有苦面佛,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似有些许忌惮的意思,没有与之争锋。
周围还有几个人,林晚荣,闪灵大长老,还有钟快。天狼长老身边站着一名生面孔,铁面青衣身体绷得笔直,应该就是钟快请来的替身。
各族还有一些修士前来,但都不敢太过靠前,远远站在屋顶空中观望着此处。共同之处是所有人的眼睛都有些发红,神情有些疲累,似经过一场艰苦鏖战。
血图当空持续了大约一炷香,这些修士抓紧时机观看感悟,法力精神乃至心力都消耗了不少。从修为角度,境界越高消耗反而越大,当然看到的信息也越多,领悟到的……不太好判断,与悟性有关。
血鼎现世并不意味着可以扑过去抢夺,作为此界至今未被驯服的指路宝物,它有自己的一套择主规范;除非修为达到足以将其降服的程度,没有办法强取。这也是林家能够保存血鼎数百年,十三郎取鼎时众人均能保持耐心的缘故。
想拿到血鼎成为那唯一的持鼎人,就要慢慢等;等着八指先生取鼎成功,再以各种手段让他将它交出来。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捷径。同时大家还明白,今夜过后,乱舞城的局面会真正确定下来,无论血鼎落入谁手,注定会有一批强者成为附鼎人,可想而知少了这么多强者,乱舞城会真正由学院主导,再没有什么足以干涉其发展的人。
事情只剩下一件,八指先生拿到血鼎后,会将它交给谁,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带着这样那样的念想,吱呀一声,书房的门打开,八指先生安安静静地走出来,目光扫视一周后落在苦面佛的脸上,抱拳施礼。
“见过大师。”
“嗯,先生辛苦了。”
和尚对十三郎的举动很满意,苦哈哈的面孔上带着一丝暖意,确证问道:“拿到了?”
十三郎轻轻点头,摊开左手露出那只像他的人一样安静的小鼎,回答道:“大师请看。”
大师看,所有人都在看,多数人第一次见到血鼎,神情难免有几分震惊疑惑,很难想象那个虽古朴沧桑但又看不出丝毫神奇处的小鼎就是适才引发天变的至宝。
“是它,的确是它!”
苦面和尚目光炽烈,脸上表情激荡难耐,恨不得扑上将它抱在怀里;屋檐之上,猫猫女的眼睛里双瞳齐闪,两色交替如宝石一眼熠熠生辉,随即发出一声冷哼。
这是提醒。对她而言,一声提醒便已足够,恰如当年梦舞轩上的那声低吼。
“很好,你做的很好!”
苦面佛被冷哼惊醒,摊右掌露出掌天弓,说道:“拿来,和尚为你出手一次。”
见到与谈到不同,当初小舟之上,苦面和尚不肯就血舞王的事情表态,为的是担心被十三郎利用。此时此刻真正见到血鼎,面对一心期盼而不得如今却“唾手可得”的实物,和尚终于开了金口,要为十三郎挡一次灾。
这是示好,也是强大与信心所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苦面佛说了出手一次,便意味着要保住十三郎的命一次。敢在血舞王眼前说出这句话,其举动几乎可以算挑衅,又或干脆是示威。
好心好意,诚心诚意,换来的居然是拒绝,十三郎望着和尚的脸,诚恳说道:“这件事,晚辈想自己处理。”
“自己处理?”和尚疑惑不解,面色微沉。
“一次出手保不了一生,晚辈想一劳永逸解决这件事。大师不必多虑,晚辈心里有数。”
“安抚”了和尚一句,十三郎不待他回答便转过身,看向屋顶已站起身形的猫猫女,连说四句话。
“你是血舞王,血舞王不是你。”
“黑老头和猫女一样,都是你的人。”
“婉儿也是你的人,她已经死了。”
“我与牙木很熟,听他说过两个名字:血归灵,茅上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