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陈先生第二次让我离开村子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我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把我“赶”出村子。
不过我还是决定暂时先去重庆找到那个张哈子再说。毕竟大伯身上的五体投地还一直存在着,就像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如果不拔出来的话。很不是滋味。所以我就答应了陈先生的提议,他随后给我写了一个地址,说是按照这个地址去找,就能够找到张哈子。
我把纸条收好。然后出门给还在院子里剥苞谷的爸妈说了一下,说我明天就回学校。
爸妈听到我说这话。都是停下了手上的活,我爸讲,好。好好读书,比么子都强。莫学你屋爹老子,一辈子只晓得搞苦功夫(苦功夫,就是力气活的意思)。
我妈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去了厨房。连夜给我准备在路上吃的东西。我知道。她是舍不得她唯一的儿子出远门。但是为了儿子的前途,她又不得不忍痛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出家门。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连夜做主一些路上吃的吃食。
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好几天了。家里一直没用电,我也不好因为手机就让我家的电表转起来。家里本来就穷,父母又是节约的人,为了一个手机,完全没必要。更何况,父母都在身边,有手机也用不着。再说了,村子里的信号,只能用“登高望远”来形容了----不爬到山顶上,你别指望着能找到信号。
我爸把我叫到一边,给我手里塞了两百块钱,说是一个人到外面,莫苛到自己(莫苛到,不要过于节约的意思)。
我赶紧把钱推回去,说,我在学校当家教,有小用钱(零钱的意思),不要给我钱了,给爷爷办丧事肯定花了不少钱,这钱你们两个自己留到用。
这里要介绍一下我在学校的情况,上大学的钱,是我自己贷款的,家里面根本负担不起,现在国家有政策,可以有一种免息贷款,当然了,也不是全免,只是前两年免息。我在学校的时候,除了上课,其他的时间就是做家教,用来赚点外快,加上学校每个学期的奖学金,除了能够偿还贷款以外,还能有结余。我的这个手机就是做家教的钱买的。
而家里的收入,除了地里的那些粮食庄稼,再没有其他来源。想要换成钱,就必须扛着大袋大袋的大米玉米去镇上卖。人辛苦不说,还换不来几个钱。
我爸硬要塞给我,我坚决没肯拿。我爸看拗不过我,也就没再强迫我,而是讲了一句,儿子长大咯,有出息咯。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得出来他神情里有些欣慰,但也有一分颓然。我知道,他这其实也是在感叹自己老了,还没做出什么本事来。看到我爸这个样子,我就想啊,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这样才能光宗耀祖。
和家里的事情交代完了之后,我又去了隔壁大伯家,和之前的方式一样----翻墙。
大伯看到我还是用这种方法过去,他笑到起讲,都快找婆娘的人咯,哈这么不晓得哈数(不懂事的意思)。
我笑到讲,明年过年我就从给你带个重庆的侄媳妇转来。
大伯讲,那好得很,到时候我和你爹老子给你风风光光滴办个喜事。
我讲,好。
然后我给大伯说了下我明天回重庆的事,大伯讲,要得,转到学校后,好好读书,以后就到城里面找个工作,再找个城里滴婆娘过日子,比到这种鸟不拉屎滴地方要好得多。不然你就算到得到重庆滴婆娘,她也不肯和你到这种地方过日子啊,你读书多,讲是这个道理不?
我笑到讲,是这个道理。
大伯讲,你等哈子,我有个东西给你。
大伯讲完就转身到屋里去了,没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出来了。他讲,这是你奶奶生前留下滴东西,好像是个账本,我大字不识一个,不晓得里面写滴么子,你带着吧,到重庆后,莫牵挂屋里,屋里有我和你爹老子,没得事。
听到大伯讲这些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自己身上有五体投地的咒,每天仍旧是为这个家操心,却从没想过他自己。老一辈人就是这样,让人莫名的感动和尊敬。
我重重点头,接过大伯手里的小布包,准备再翻墙回去,但是手里多了个东西,一只手要爬墙,还是有些困难。所以这一次我罕见的走了一次正门。
我想着这件事情还要去和我二伯说一声,于是就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朝着不远处的二伯住的地方去了。二伯因为在省里面安了家,所以在村子里他并没有自己的屋子,而是寄住在了不远处的老乡家里。
我一边走一边打开这个被大伯称作是账本的小布包,很快就露出一个有些年头的笔记本。我借着朦胧的月光,打开笔记本的扉页,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我认得这个笔迹,和我之前找到的那张照片背后写的字迹一样,很娟秀。这行小字这样写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句话我知道,出自《诗经·国风·周南·桃夭》,意思是桃树含苞满枝头,花开灿烂如红霞。这位姑娘要出嫁,定能使家庭和顺。
不要问我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我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国文。
从这行小字,可以看出我奶奶当年也是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
在这行字的下面,写着“吴芝煐”三个字。
这么看来,我奶奶的名字应该就叫做“吴芝煐”。
和我想的一样,奶奶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而且应该还是一个书香世家,否则她也不会写出那样的话,也不会叫一个那样大家闺秀的名字。
翻过扉页,第一页上密密麻麻的写了很多娟秀的小字,我没来得及细看,因为光线不是很好,我只是看了页眉的位置,上面清晰的记载了一行数字:,天气阴。
随后,我又往后翻了几页,在每一页的页眉位置,都看到有这样一行数字和天气的记载。直到看到这里,我才明白,这不是我大伯口中的一本账本,而是一本日记本!
我瞪大着眼睛想要看仔细上面写的是什么,可惜的是,光线是在太差,没看多少,眼睛就已经胀痛的不行,于是只好放弃,等着回去好好研究。
到了二伯住的院子外面,我喊了两声,二伯就开了门,他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又出么子事咯?
我讲,没得事,我就是来给你讲一声,我明天回重庆了。
二伯讲,刚好,我也打算明天回去上班了,都回来个把星期了,再不回去,估计要受处分咯。
我讲,那好的很,我们可以一起去镇上。
二伯讲,那我明天早上来找你。
约定了时间之后,我急忙着回家,回到院子的时候,我妈还在厨房里忙着,我爸则是坐在堂屋里烧香,嘴里面求的是我爷爷,让他保佑我到外面平平安安。
我爸看到我来,也叫我过去,跪到起向堂屋里的神龛磕头。这是村子里的传统,出门之前,都要向先人们烧香磕头,祈求保佑。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就和我爸坐到院子里,我爸继续剥苞谷,不过有些心不在焉,而我则提来一盏煤油灯,借着灯光,打开了我奶奶日记本的第一页,上面记载了那一天有好多人去了她家,不知道做些什么。而也是那一天,她认识了我爷爷洛朝廷。
在日记的末尾,她多写了一句:“他们都在说的九狮拜象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