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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试探

一宿无话,第二天天光才刚放亮,裴该还没有起身,就远远地听见有人拍门。

裴氏住上房,裴该则在侧面一间小屋中就寝,因为院子太大,距离大门还有好几十步的距离,倘若对方不是拍门而是敲门,估计他都未必能够听得见。

挣扎着爬起身来,披衣穿鞋,走到院中,就见那名叫做芸儿的侍女也正好从正房出来,本来想跑去应门的,看到裴该,自然止步,并且敛手低头。裴该朝她点点头,然后提高声音问道:“门外何人?”

就听见一个貌似熟悉的声音,笑呵呵地从门外响起来:“张宾来拜,裴先生可起身了么?”

裴该闻言吓了一跳,赶紧回答:“衣衫不整,不便待客,张先生请稍待。”赶紧笼笼头发,穿戴好衣冠,芸儿也很有眼色的地打过来一盆凉水,让他先漱了漱口,再擦一把脸。等到裴该收拾得差不多了,芸儿才去开门,就见张宾领着一个老军,满面堆笑,拱手而入。

两人见了礼,张宾让老军把拿着的东西放下——倒都不贵重,不过是些简单的吃食,还有一壶薄酒。张宾打量了一番院子、房屋,口中致歉:“昨夜明公见召,不得不往,慢待了裴先生,还请原谅——简至繁所觅这所院落,勉强还算衬得起裴先生和裴王妃的身份。”

这人虽然把身段放得挺低,一口一个“先生”,脸上也堆满了笑意,但在裴该看来,却天然一股上位者的威严感,就好象领导前来视察似的。搜索记忆,这种自然而然流露出对旁人的威压,裴该从前只在司马家几个藩王身上见到过,就连死鬼老爹裴頠,还有张华之类朝廷卿相身上都很难找得到。

对了,石勒的气场其实也很类似,但又有略微的不同,相比之下,笑脸相对的时候,石勒似乎倒显得更为和蔼一些,当然他发起怒来,那种可怕应该也是张宾所无法比拟的——虽然接触时间太短,裴该还没有见到过张宾光火。

不知道为什么,裴该在石勒面前还能保持不卑不亢之态,在张宾面前却感觉自己天然矮了一头。这大约是起初心存死志,所以故意绷着劲儿,并不肯对石勒稍假颜色,继而发现石勒一意招揽自己,心里多少会产生出一些优越感来的缘故吧;而既已投入胡营,与张宾做了同事,就不存在这种优越感了,也不好表现得过于敌对。

但更重要的是,石勒、张宾二人的眼神都同样锐利,但裴该天然以为石勒是未必能够看穿自己的——终究武夫考虑的问题跟文士有所不同。但张宾就不然了,他谋夺天下的志向和能力远不如石勒,但论起阴谋诡计,实在石勒之上,而且本身就是读书人出身,天然有一种可以看穿所有读书人所想的自信心。裴该骨子里虽然并非这一世的读书人,也难免会被对方的自信给压过一头。

——本来人和人之间相处,气焰消长就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

因此双方见礼的时候,裴该就自然而然地把腰弯得比张宾略低一些——虽然张宾个头儿比他要矮——并且说您太客气了,您年岁大,不必要一口一个“先生”来称呼我。

张宾笑道:“既如此,我托个大,也唤卿‘裴郎’如何?”

裴该才一点头,就见张宾略微收敛了一些笑容,低声说道:“裴郎,明公此前许卿‘君子营’副督,此事恐难协也。”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裴该的表情。在张宾认为,倘若裴该是真心降顺石勒,想要辅佐石勒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就好比自己那样——必然会对名位所有期待,一旦知道当不成副督,或许会失望,甚至会恼怒,即便不肯表露于外,也必然会着急问个缘由出来。

但是裴该正如他先前所料想的那样,云淡风轻,貌似对此根本不当一回事儿,也不追问为什么承诺无法兑现,只是拱手揖让:“请张先生室内叙话。”

张宾说不用了,今天天气不错,咱们就在院中坐吧,对酌几杯薄酒——趁着大军尚未启程,咱们好好说说话,交交心。

于是裴该吩咐芸儿取一张席来,两人对面坐下,没有桌案,那老军就在席上、两人中间布开了吃食,取两个碗斟上酒。裴该先敬了张宾,但是没有豪饮,只是略略沾唇而已——酒不怎么样,已经有点儿发酸了。

张宾也抿了一口示意,然后放下碗来,貌似很亲热地说道:“以裴郎的出身,再加明公厚爱,理当担任副督之职。然而徐季武、程子远却颇有微辞,云裴郎新来,寸功未立,此刻便任为副督,恐怕人心不服……”

裴该闻言,微微一愣,便即回应道:“我实不识此二人。”

这年月士人见面都喜欢称呼表字,比方说张宾张孟孙、裴该裴文约,等等。之所以石勒叫后者“裴郎”,那是因为看他年纪轻,加上尊敬其亡父,所以这么叫显得亲切——蘷安等粗人也就都跟着如此称呼了;至于张宾跟进,则是把裴该当作亲密的晚辈来看待。裴该前一世是大致读过《晋书》和《资通》的,其它相关这一段历史时期的通俗点儿的文字也看过不少,但是里面说到古人,多道其名,表字也就是在初登场的时候介绍一下,行文中很少会反复提及。

所以敌对阵营当中,他光记得刘渊字元海、石勒字世龙、石虎字季龙了,就连张宾字孟孙,若非石勒说起,他都没啥印象。

当时士人还是以单名为主,张宾所提到的徐季武、程子远,听上去都象是在称字,裴该怎么可能想得起来呢?

张宾随即就给他介绍了:“徐季武名光,顿丘人也;程子远名遐,冀州人也。皆为明公心腹,也在‘君子营’中,欲得副督之职久矣。”

徐光、程遐?这么一说裴该就有点儿印象了,貌似那俩家伙后来执掌后赵政事,然后都被石虎给宰了吧。

他抬起眼来,略略瞟了瞟张宾的表情,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疑惑之色,貌似还带着一点儿讥讽,仿佛在说:“张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啊?挑拨离间么?”

原本许诺副督之职,如今兑现不了,张宾过来通知一声,这很正常;表态说自己是赞成此议的——“以裴郎的出身,再加明公厚爱,理当担任副督之职”,也算是寻常客套话,都未必想趁机拉近关系;但你非要指名道姓,说是因为徐光、程遐的反对,才导致事情作罢,又是什么用意了?甚至于还指出徐、程二人“欲得副督之职久矣”,说明他们之所以反对,纯出嫉妒,并非象表面上所说的“裴郎新来,寸功未立,此刻便任为副督,恐怕人心不服”,出于公心——你这挑唆的用意也太明显了吧?

裴该的眼神自然完完全全地落在了张宾眼中,张宾也不做丝毫解释,只是淡淡一笑,再度举起碗来,直接把这件事给揭过去了。其实张宾心里在想:“这孩子还算有点儿见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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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石勒到处招揽中原士人,这趟虽然领回来一个小年轻,也不算什么太离奇的事情,终究裴该不管岁数多轻,能力如何,他的门第、官品摆在那儿呢,哪怕只是千金马骨之计,搬过来当摆设,那作用也起码比简道之流要大。张宾一开始并没怎么当一回事儿,等到昨晚石勒召集众将和参谋人员,商议北攻洛阳之事,一直讨论到夜半子时,这才告一段落。石勒随口就说了,我新领来那个裴该,已经许了他“君子营”副督之职了。

在场众人除了一个蘷安以外,大家伙儿全都惊了,纷纷劝阻石勒。其实别说一直觊觎此位的徐光和程遐了,就算张宾也恳求石勒仔细考虑,再从长计议——“君子营”中人才济济,不全是简道那种滥竽充数的,以一新人,还是弱冠青年担任副督,众人怎么可能服气呢?

石勒不好违背众人之意,最终只得表示此事暂缓。然后众将和参谋们都退了出去,石勒光留下张宾一个,继续谈话——他倚张宾为心腹,为股肱,这倒也不算什么出奇之事,众人早就司空见惯了。

张宾原本以为是还有一些军事上的细节问题需要敲定,没想到石勒直接就跟他讲起了招揽裴该的经过。当然啦,天色已经很晚了,石勒并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大致说了一下,裴该是我在宁平城内逮着的,他态度不卑不亢,还敢当面顶撞我,毫无畏死之心,跟王衍之流迥然不同,我很欣赏他,再加上崇敬他去世的老爹,所以杀尽晋官,却独独留下了他的性命。我反复招揽,他一开始坚决不从,后来发现我逮着了他的姑母裴妃,为救裴妃,这才答应留下,但是提出了三项条件……

当讲到“胡营约三事”的时候,张宾觉得挺有趣,也挺新鲜,支楞起耳朵来听得格外仔细。裴该说他“降石不降汉”,张宾深感知己,心说其实我也差不多啊,只是没有那么明确表示出来而已。

他当年看到朝政混乱,自己又不得重用,干脆借着生病的机会,辞去了中丘王帐下都督之职,一直隐居在家。赵郡也算中原枢纽之一,见天儿有各路兵马来去,你争我夺,张宾冷眼旁观,仔细甄别,最后认定了石勒才是可以成就大事的豪杰,于是就手提长剑,自己跑到石勒辕门前去大呼求见。石勒虽然接纳了他,但一开始也并不怎么重视,张宾得着机会多次献上妙计,算无遗策,这才终于确定了石勒军中第一参谋的地位。

张宾心说我又没有见过刘元海,我这满身的抱负,不可能献给他啊,我只认石勒一人——那裴该所言“降石不降汉”,与我的心境何其相似乃耳!就此对裴该产生了相当的好感。

正好石勒希望他能够仔细观察一下裴该,多加引导。他说我知道裴该降我,未必出于真心,但主择其臣,臣亦择其主,也要留给他足够观察我、了解我,进而敬佩我、仰望我,直至忠于我的时间。这种水磨功夫,就要张先生你多费心啦,终究你们读书人之间比较有共同语言。

张宾从石勒面前离开后,就基本上没怎么睡,又再批阅了一段时间的公文,巡视了一下城防,然后天刚亮就跑来找裴该了。他上来提起副督承诺难以兑现的问题,就是先试探裴该,看这小年轻有无成就事业之志,有几分可能性长留军中,并且真能够成为石勒的羽翼,成为自己的臂助。至于裴该的能力,他并没有抱太大期望——终究年纪还轻,又是从小锦衣玉石长大的高品子弟,纨绔是正常,杰出是奇迹——只是想以言辞试探,看这小伙子是不是能够听出自己貌似不经意的话中隐语。

人可以才能不足,但不能没有灵性。才能不足可以学习,可以锻炼,若得明师培育,总能有所成就;但若天生没有灵性,那便永世沉沦,怎么教也不会有啥好结果。结果一探问,光从裴该的表情上他就瞧出来了:小家伙心思挺敏,或许是个可造之才啊。

至于“挑拨离间”云云,其实张宾确实也有这层意思。徐光、程遐在中原士人中受宠信的程度都仅次于张宾,同僚之间互别苗头,争抢第一,本乃题中应有之意;但张宾始终觉得那俩家伙夸夸其谈,言过其实,所以不动声色地暗中打压,不希望石勒太过倚重他们。裴该即便当不成副督,观石勒的言行,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必然能在“君子营”中占据一席之地,张宾雅不愿裴该跟那二位走得太近,受到他们太大的影响。

但他正不必撇清,说自己并无挑拨之意,也无意将这种挑拨举动做得太过明显、深入,他知道即便裴该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那根刺终究是埋下了,自己只要静等刺上开花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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