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柯一上午有些昏沉,只觉大儒所讲字字句句都仿佛风过耳似的,一走神看见香兰做的文具套子,心里便好似有把尖刀刺上一刺,过后又恼怒上来。暗道:“陈香兰,你个小妮子怎就赶在秋闱之前给我出了这样一道难题,让我有一时半刻清净都不成!你不过个丫头出身,又怎的不愿意为妾了,你我情意甚笃,我又有恩于你,你竟忍心离开我不成?我若是偏不放你出去,把你留在身边,你又能如何?”可随后又泄气,暗想道:“是了,她容貌风韵都好,聪慧伶俐不说,还会一手好丹青,这样的才情学问,又怎会甘心情愿给人家作妾……我就算留住她,她不愿意又能怎样,天天仇恨相对,还不若就此不相见了……”
林锦亭坐旁边看着宋柯一时怒目而视,咬牙攥拳,一时又精神萎顿,愁眉苦脸,便踢了宋柯一脚,低声道:“奕飞,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往常你上课欢实着呢,两只眼盯着大儒都能瞪出窟窿来,今天瞧着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说着坏笑起来,“莫非是害了相思症?”
宋柯瞪了林锦亭一眼。这时云板声响,他便将书本草草收拾一番,道:“今儿个身子有些不爽利,头有些疼,回去躺躺。”
林锦亭忙道:“那快让罗神医给你去诊脉。”接着又笑嘻嘻道,“若是相思症也好治,告sù我是哪家的姑娘,我找个媒婆给你提亲去。”
宋柯没好气道:“我这病,罗神医治不好;这相思病你那媒婆也治不了。”说着便走了。
林锦亭不过随口一说,压根不信宋柯真个儿看上了谁,自顾自嘟囔道:“我看不是有病,他今儿个是吃错了药了。”
宋柯命小厮牵过马来,便骑了马回家。可不知怎的,鬼迷心窍似的骑到宋府后街,来到香兰住的阁楼底下,仰着头往上看。只瞧见阁楼上的小窗用石狮子依着支起来,挂着湘妃竹帘,随着风轻轻摇摆,却不知那窗里的人正在做什么,是画画还是梳妆,或是做什么针线……
小厮侍墨瞧瞧他主子脸色,暗想:“这是香兰姑娘的家,莫非大爷想姑娘了?怪道天天魂不守舍的。”便低声道:“大爷,要不小的去叫门,让香兰姐姐出来?她回家也有几日了,咱们正好接她回去。”
宋柯摇了摇头,他虽想见香兰,可此刻心情正烦乱,若见了香兰又要如何说呢?便叹一口气道:“回去罢。”
却不知香兰正躲在小楼的竹帘子后头,悄悄的看着他。只见宋柯仍是风雅如玉之姿,眼巴巴的盯着这窗户看。香兰心头发酸,却见宋柯又走了,便默默叹息一声,慢慢退了回去。
宋柯拨转马头往回走,见迎面走来个身量高挑的白面书生,也不放心上。待快到宋府后门的时候,便回头看了一眼,竟瞧见那书生去敲陈家的门!
宋柯立刻勒住马。
薛氏出来应门,脸上挂着笑,对那书生极稔熟,两人絮叨说了一番,那书生掏出一包东西递给薛氏,薛氏起先不肯收,一番推脱后终于收了下来,又款款说了两句告别,方才关了门。
那书生却不肯走,揣着手站在楼下往上瞧,出神的盯了好一会儿方才转回身。正撞上宋柯的目光,不由一怔。
这书生自然是夏芸了,这两天得了一罐子好茶叶,便巴巴的给陈万全送来,借机见香兰一面,谁知薛氏连门都没让他进,心中不由沮丧。一回头瞧见个公子骑在马上,生得俊眉朗目,风度翩翩,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身边还跟着个牵马的小厮,显见是富贵人家出身的。
夏芸见那公子一直打量他,脸色阴沉沉的,心中不由疑惑,却见那公子忽然一拨马头便走了。
宋柯转回到府前进了门,翻身下马,心中郁郁,更添了八九分烦躁。那书生的眼神他一看便知在打什么主意,他怒得喘不上气,又想去问香兰那书生是谁,认识多久了,她是否是中意了那人,才要想法子离开他。
正疾步往里走,却瞧见院里停着马车,因问道:“谁来了?”
门子原就想通传,但见宋柯一回来便一脸怒容,便不敢上前,此刻见他问起了,忙道:“是显国公家的内眷来做客,太太说等您回来便往前头给长辈请安。”
宋柯点点头,回到房里换了见客的衣衫,用毛巾擦脸预备见客,暂且不提。
屋中宋姨妈和显国公夫人韦氏正相谈甚欢,宋姨妈笑道:“本该我们先去府上拜访,倒让妹妹先到我这儿来了。”
韦氏笑道:“都是拐弯抹角沾亲带故的,谁先看谁不一样呢?我们这也是回到祖宅来瞧瞧,在金陵也不认得谁,上次在林家咱们一见投缘,尤其这两个女孩儿也玩得相宜,便该多走动走动才是。”
宋姨妈笑道:“这自然。”
韦氏又道:“十一二年前,在京城的时候,咱们两家也是常走动的,当时宋老爷是我们老爷的座上客,还带着小公子到家里玩,我们府里几个哥儿、姐儿做寿,都得过宋老爷的墨宝。真个儿是写了一手好字。”
宋姨妈怅然道:“可不是,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孩子们一晃长大了,咱们都老了,我们家老爷……”说着眼里便泛出泪光,又觉着贵客在场不可放肆情xù,便强笑道,“瞧我,净说这些话做什么。”一叠声吩咐丫鬟重新摆瓜果茶点来。
韦氏忙道:“不必那么周到,来这儿就为了说说话,叙叙旧……说到孩子,你们府上的哥儿也十六七了罢?”
宋姨妈提到儿子登时便心花怒放,含笑道:“可不是,过了年就十七了,跟我们家老爷一个稿子里刻出来的,他爹去了之后,可吃了不少苦,带着我们孤儿寡母的出来自立门户,读书却上进,已经是秀才了,今年秋闱便要考举人。不是我夸嘴,我们大哥儿学问好着呢,每回院里头考试都是甲等,若不是前两年为了家事耽误了他,他只怕早跟我们老爷一样考了进士。”
韦氏脸上含笑而应,心中却不以为然,暗道:“不过才十七岁就想考上进士?她当买菜那般简单呢。本朝二十岁之前考中进士的一个手就能算出来,她儿子不过有些才学,哪就如此托大。”口中却道:“还是老姐姐有福,得了这样的儿子,后半生就有靠了。”
这句话正撞宋姨妈心坎里,顿时笑个不住,又见郑静娴坐在右下的椅子上,捏着帕子,虽生得不够柔美,却也是个美人,端得一身大家气派,没口子赞道:“妹妹别说我,你也是有福的,瞧娴姐儿真个儿好相貌,通身的气派我见过的小姐没一个能比上。可有婆家了?”
韦氏叹道:“没有呢,也是愁人。”
正说着,宋柯走了进来,拱手施礼道:“晚辈见过夫人。”
韦氏还是头一遭见到宋柯,见他仪容俊美,如皎皎朝阳,身穿一身桑染色的直缀,系着莲花腰带,愈发风度不凡,惊喜道:“这孩子,这样的品格,我们家那几个哥儿都要比下去了!”左看右看都觉着好,对宋柯立时慈爱起来,殷殷笑道:“不必叫我‘夫人’,怪生分的,论辈分你叫我一声姨妈,我唤你一声外甥,都是合情理的。”
宋柯抱拳应下。宋姨妈又介绍郑静娴,宋柯作揖以“妹”称之,郑静娴起身回礼。
厮认完毕,韦氏又细细问宋柯都读什么书,平日做些什么,去哪个书院,先生是谁。宋柯本想在前头虚应一下便回去再细细琢磨香兰的事,没料到韦氏拉住他问个不住,他也不好驳贵客的面,口中只好客气应对着。
那宋姨妈本就看自己儿子是一朵花,她深居内宅,平日也没个机会夸耀,如今见有人识货,便格外兴奋起来,应和着韦氏的话,将宋柯从里到外夸说一番,夸得连宋柯都坐不住,耳根红了起来,连连给宋檀钗打眼色。
可宋檀钗却仿佛没瞧见似的,反而跟他挤挤眼睛,用帕子捂着嘴偷笑。
韦氏听宋柯小小年纪又管着铺子田庄,看他的眼神便又柔和了两分。
一时话说完了,宋柯方才告辞出来,到院中见院里的桂花开了,想起香兰曾笑着跟他说:“等到秋天,院子里的桂花儿开了,就摘些做桂花酿。市面上的桂花酿又甜又闹,我做得清香些,到时候揉着桂花酿做些糕饼,不知多么好吃呢。”他盯着那桂树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重重叹了口气往回走,到垂花门处,忽瞧见一方帕子飞到他脚下,抬头一看,见郑静娴同一个丫鬟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后。
郑静娴往日里都是英气打扮,不过穿些玉蜀色、千草色的淡色衣裳,发髻也是简简单单梳上一梳,脖子上一个赤金项圈,便不再有旁的首饰。而今日却穿了件桃色的大镶大滚满绣芍药花衣裙,头上细细密密的梳着髻,垂着赤金滴珠小凤钗,脸上用了些脂粉,这一打扮便将她浑身的英气柔和了些许,倒是端端正正的大家闺秀模样了。
宋柯知这等女眷不该私下见外男,一愣神的功夫,郑静娴的丫鬟悦儿已上前拾了帕子,郑静娴反倒落落大方,对宋柯一笑,道:“奕飞兄只怕不记得我了,小时候你往我府上来过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