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楼生于权贵豪奢之家,三岁时就由老太爷领着出入书房,听往来大臣、清客幕僚议事,深谙官场之道,长大后又上沙场出生入死,见惯了人世间争权夺利、悲欢离合,直至今日呼风唤雨盘踞一方,几乎随心所欲,权力、财富、地位,女人,哪一样都唾手可得。他对女人向来不屑一顾,不管绝色佳人也好,矜持才女也罢,只要瞧他他相貌英俊,手握重权,骨头就先酥了一半,纵有那自恃清高的,他大笔银子砸下去,再哄几句甜言蜜语,多冷的冰山也都变成三月的春波。
他知道姜曦云是家中为他看好的媳妇儿,这女孩儿家世不俗,生得极美,嘴甜讨喜,听说极孝敬她祖母,还时常给父母、兄弟姊妹们做针线,是个性子淳厚的,想来日后不会后宅生事,拈酸吃醋,故而他心里还是满意。不过,他瞧得出,那姜曦云瞧着淳厚老实,实则藏了一百个心眼子,察言观色,举一想三,看似事事吃亏,实则占尽好处便宜。就如今日谭露华因送福建特产之事不悦,看似是谭露华无理取闹,姜曦云虽说未送许多福建特产,但送了一方上好的砚和两锭子药材,反比福建特产还要贵重,可往深里想一层,姜曦云并非爱好书画之人,那砚台放在她那里也是落灰,她也并未有身体不足之症,药材与她而言也并非常用之物――况放久了也容易散了药性,倒不如算两样礼添给谭露华,既成全了面子,也堵了旁人的嘴,又将想讨好的人讨好了,正是一箭三雕。在分辩时,更是时而犀利,时而委屈,看似步步退让,实则咄咄逼人,让姜丹云和谭露华上不来下不去的,光这点,陈香兰那傻不愣登的妞儿只怕一辈子都学不会。细微处见性情,这姜曦云真真儿是八面玲珑,好圆滑,好心计,好手段!
只是这样的女孩儿最爱自作聪明,只当别人是傻的,普天之下之人皆能被她撒娇装憨的小伎俩玩弄于鼓掌之中。今日他听见姜曦云提及女子习琴棋书画不过为了讨好爷们,其实心下也引以为然,只是他忽想起香兰素爱琴棋书画,却不像是为了讨好他。他便撺掇德哥儿去问一问,一则明了香兰心里如何想的;二则也为敲打姜曦云――倘若要嫁到林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的,现实利害那一套少在他身上用。
只是他万没想到竟引来香兰这样一番谈吐,他往日里只知道香兰为人行事与众不同,今日方才恍然,原因她心肠见识原便与旁的女子大相径庭。
这迂腐得跟老酸儒一样的香兰,哭成泪人儿也梗着脖子的香兰,一把硬骨头不知讨好的香兰,居然让他心底生出一股敬意,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这让他尤为不安,他往后靠在背后绿闪缎撒花的靠枕上,看着她优美单薄的侧影,心里忽然软了一块,把筷子举起来又放下,道:“你如今心里头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只管跟爷说便是了,哪里还用求什么菩萨。菩萨他老人家够忙的了,天底下的那么多众生,哪里救得过来?等想到你,黄花菜都凉了。”
香兰只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给林锦楼布了一筷子菜,又闷头吃了起来。林锦楼还欲再问,却不知怎的,心里那股陌生的情愫让他无端急躁,再张不开嘴,二人相对沉默用过了饭,丫鬟们奉上漱口香茶,撤去残席,重新摆上细茶果,一时无事。
林锦楼拉着香兰到院子里散了一回,一时书染送来急件,二人方才回去,林锦楼坐在书案后将信件拆开,细细阅了一遍,提笔回复了,用蜡印封好,命书染交给前院侍卫,他抬起头,见香兰正坐在对面的罗汉床上做针线,因问道:“蜡烛底下费眼,你缝什么呢?”
香兰道:“我看德哥儿穿的肚兜有些厚,想用细布给他做个薄些的。”
一语未了,便瞧见书染进屋回道:“楚大爷打发人拉来一车兰花,说是大爷问他要的,这花儿摆在哪儿?”
林锦楼对香兰笑道:“楚家有几个工匠,最擅种奇花异草,在园子里种妥了就挖出去卖,一年也得不少银子,如今爷张了嘴,小楚是不敢要银子的,待会儿咱去赏上一赏,瞧瞧他是不是把家里的好花儿都搬来了。”又对书染道:“把花儿都搬到廊底下,或是花架子上。”
一时进来几个小厮并婆子搬花,待收拾干净了,林锦楼便带了香兰去瞧,果然各色品种兰花不一而足,二人借着月色看了一回,不在话下。
第二日寅时,林锦楼早早去上朝,到卯时三刻,书染进来对香兰轻声道:“大爷打发人传来的消息,圣上已发圣旨,册立大皇子为太子。圣上钦点他御前护卫,要在宫中留七八日光景,叫收拾几件常用衣裳带去。”
香兰同丫鬟们细细收拾了几套衣裳,并林锦楼惯用的茗碗茶具等收拾了两大包,命人带了去。如今东宫已立,正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秦氏管束林家上下门户森严,有了过几日,自山西、金陵均寄来几封书信。
却说梦芳院里,姜母手里捏着一封信,看着姜曦云,面带忧色道:“你爹在信上就是这般写的,有御史上书弹劾他曾收受二皇子厚礼,意欲结党营私,圣上为之震怒,在朝堂上申饬斥责,之后不知该如何惩治,你爹已写了请罪折子咳咳”姜母奋力咳嗽两声,姜曦云忙上前顺气抚胸,口中道:“祖母莫要着急,缓缓说罢。”
姜母喘了一口气,容色憔悴,摇摇头叹道:“你爹这礼收得只怕不是小数,圣上才动如此雷霆之怒,不知日后还能否回京,也不知太子是否会因此记恨了他”她抬起眼,看着面前粉团儿似的孙女,摩挲着她的手道:“林锦楼极宠爱妾,这门亲虽好,我心里也是不乐意让你结的,只是这般境地你爹娘的意思是这门亲事必须要结,林家正得圣眷,林锦楼这几日随王伴驾,常陪太子左右咳咳咳”言罢又咳嗽起来。
姜曦云心沉如铁,脸上勉强挂了笑道:“咱们如今的情势,林家肯不肯还不一定呢。”
姜母又是一声长叹,刚欲开口,却见姜丹云走了进来,冷笑道:“五妹妹怎这般自私?爹爹兄弟们的前程都将要断送了,如今还只顾想着自己,难道你这些年锦衣玉食都是大风刮来的?没受过家里半分恩惠不成?”对着姜母跪了下来道,“五妹妹要不愿意,我愿意代嫁,原我年岁比她大,倘若议亲,也该是我。”
姜母怒得脸涨得通红,从炕上坐起来指着骂道:“混账!油蒙了你的心了!这样大年纪不知羞,竟说出这样没廉耻的话,什么‘代嫁’,林家压根没瞧上你,难道咱们要凑上去自取其辱不成!”说完又连声咳嗽,姜曦云抚着她后背,徐徐喂了半盏茶。
姜丹云两眼泪涟涟,哽咽道:“祖母祖母就知道偏心五妹妹,我,我哪里差了”
姜母长叹一声,闭上眼,旋又睁开道:“你父亲信里已经说了,替你择定了人家,是江南学子,书香门第,耕读传家,那人年纪虽轻已是举人了,家境也极殷实,祖父曾在科道任堂官,其父乃县令,过几日家里来人接你,你便回去备嫁罢。”
姜丹云一怔,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淋了下来,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无息的顺着面颊扑落落滚在衣服上。
姜曦云心头沉重,她劝了姜母一回,服侍她吃了药,转身去关窗时,看见窗台上放着秦氏赠她的兰花,不知怎的,忽想起香兰来,那女孩儿花颜月貌,才华横溢,林锦楼精明绝顶,看着她似笑非笑她静静发了一会呆,轻轻的把窗关了起来。
林锦楼进了宫,香兰倒愈发清闲悠然了,镇日同德哥儿一处,或教他读《四书》,或二人吟诗作画,或看着德哥儿在院中玩耍。原本袁绍仁只欲留德哥儿住两三日,但册立太子之事一出,圣上便要祭天,朝臣皆忙碌到十分去,袁绍仁也并不得闲儿,索性便让德哥儿在林家住下了,香兰自然求之不得。
“还是香兰妹妹有福,就因名字里有个‘兰’字,大哥就拉了这么多兰花来,好些品种我都不曾见过。”谭露华羡慕那一院子兰花,坐在美人靠上,摇着扇子。
自从香兰为谭露华解围,又送了衣裳,谭露华便往畅春堂走动得勤了,也回赠头油、胭脂、香包之类的小物儿。二人说些闲话,偶谈诗词歌赋解闷。谭露华素爱夸耀自己昔日在闺阁中如何极巨才名,香兰不过含笑,适时说两句凑趣,手里时常做一两样针线,或是看着德哥儿玩耍。
香兰笑道:“这正是赏兰花的时节,楚公子家里又擅种兰,所以才拉来的,哪里是因为我的缘故。”
谭露华道:“这倒让我想起做姑娘时家里头的光景,只可惜姜家那两个小蹄子不是什么好货,否则凑一处也能开个诗社了你是不知道,如今姜曦云成天往太太哪儿去呢,今儿送个针线,明儿送一碗亲手做的吃食,讨得太太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如今还让夏姑姑顺带教教姜家两个姑娘,唉,要我说你就是忒老实忒实在,你不往跟前凑合,回头太太该把你忘了。”
香兰不欲多聊,将话头扯开道:“如今家里女孩儿多,开诗社也未尝不可,二奶奶看哪盆花儿好,尽管搬去,下帖子请几位姑娘来,到时候大显神威,也不堕你‘才女’之名。”
谭露华怦然心动,想了想又摇头道:“二爷好静,女孩儿太多过去,他一则不自在,二则也不利于静养。况做东就要银子,我们二爷比不得大哥能自己出去挣银子,每月的例银还不够自己盘缠呢。”
香兰道:“这个好办,就在咱们府里的那处园子里便极好,虽说太小了些,因三爷娶亲,重新修了个亭子,周遭的花草也极繁盛,颇有些景致。庄子上这几日送来些时令瓜果鲜蔬,府上又有擅做素菜的厨子,就做个全素宴,清淡,也合太太她们口味。不过再添几两银子买些果酒回来罢了,都是女子,谁还是酒鬼不成?”
谭露华心下满意,又想到这事做得好看,自己在秦氏跟前也有光,脸上便笑开了,对香兰道:“你简直是颗玲珑心了。不怕你多心,先前我见着你,只觉得妹妹是个狐媚魇道的,心里不大瞧得上,如今这一路行事过来,才知大哥为何如此信重你。我娘家家道浅薄些,二爷身子也不中用,这府里上下人人都长着双富贵眼,或当面尊敬,背后嚼闲话的;或是干脆连脸面都不给我的,每每气得我闷哭。唯有妹妹是一片真心待我的,几次三番开解我,还送我上好的东西,先前我鲁莽,还给过你没脸,妹妹都没记恨我。”又慷慨道:“自此之后我便认你做个姊妹,日后妹妹有难处也只管来找我,你这样仗义,我也没有二话。”
香兰笑道:“二奶奶言重了,哪有这样好。”心下却一叹,她先前虽不十分欣赏谭露华为人,但见她在娘家处境艰难,秉花容月貌却只得嫁给林锦轩独守空闺,如今才青春年华,这一生不知要怎样过,她想到自己平日里的心境,对谭露华便多两分怜悯。只是谭露华这样的性子,只可君子淡交,交情过深,只怕又要扎着手了。
此时德哥儿背好了一段书,从房里出来,谭露华便告辞了。
过两日,谭露华果然下了帖子,将诗社操办起来,恰逢林锦楼归家,便向后顺延了一日。第二天一早,林东纨、林东绮、并姜家大女儿姜翡云,竟全都乘着轿子马车到了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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