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里草原上的夜晚实在太冷,就连平时活泼好动的草原鼠们此刻也全都缩回了地下,尖尖的脑袋绝难一见。刘驽转过身想原路返回,去找本队人马,却被李菁一把拉住,说道:“你受了这么多处伤,要是被耶律适鲁的人碰见,还能跑得了么?”刘驽听了她的话,不得不停下脚步。
李菁拍了拍宝马,马儿明白她的意思,顺从地屈腿卧下。二人倚在马身上,将它当作抵挡冬夜寒风的屏障。然而后半夜的草原实在有些太冷,便连草叶上也结了霜。二人不得靠在一起取暖,李菁直冻得嘴唇发白,将身子蜷作了一团。
刘驽见状忙脱下了自己的皮袄,披在了她身上,不好意思地说道:“这袄上又是剑窟窿又是血的,你千万不要嫌弃。”李菁急要脱下还给他,假嗔道:“蠢蛋,你这伤痕累累的,还是先顾着自己要紧。”
刘驽伸手止住了她,道:“我是个爷们,照顾你是应该的。”李菁听后脸色十分地不屑,冷嘲道:“哟!那为甚么今天晚上反倒是我一个娘们救下了你一个爷们。”
刘驽挠了挠头,道:“就是,今天晚上的事儿我得谢谢你!不过你是怎么找过来的,你不是去寻你那都波部的老家人了么?”
李菁道:“甭提了,甚么老家人,都波部怎地也算一个部落,却只派来了一个老头,性格和你一样地闷。我和他连一坛酒都没喝完,便忍不住拍屁股走人了。后来我在路上听说了耶律氏和遥辇氏正在打战的消息,便赶紧赶了过来。
“没想到半路上,我却遇见了铜马,就一直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后来我发现他远远地跟在一辆篷车后面,却也不接近。我的马比他快,便从一旁悄悄地超过了他,但仍是让他发觉了,跟着我追了上来。我骑马一直冲到篷车前,结果发现那个驾着篷车的人竟是你,便赶紧带着你逃了,不然让那个铜马抓住了可不得了。”
刘驽道:“你有没有觉得柳哥公主和铜马的关系非同一般?铜马此番一直跟在篷车后面,恐怕就是为了保护她。”李菁耸了耸肩,撇嘴道:“这有甚么奇怪的,柳哥那个女人就是个狐狸精,哪个男人见了她都被迷得神魂颠倒,都愿意为她生为她死。”
刘驽摇头道:“不对,我总觉得铜马不是那样的人,女人没那么容易就迷惑他,他和柳哥之间肯定有甚么计划?”
李菁将他的头一把掰过,正对着自己,说道:“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上柳哥了?”刘驽道:“我才没有!”李菁道:“你骗人!只有喜欢上一个人,才会不希望别人也喜欢他”
刘驽道:“那是你,不是我!”李菁道:“那你好好跟我说说,铜马到底想要做甚么?这些日子他可一直缠在我们阴魂不散。”
她说着从刘驽披在自己身上的皮袄内侧口袋里取出一本红皮书册,正是那本《六军镜》书,刘驽见后一惊,他倒是忘了书的一茬事儿。
她说道:“先前我听人说起过,铜马闯入遥辇泰的大营,杀死了韦图南,夺走了《六军镜》书。这本书现在竟然在你这,是不是他给你的,难道你忘记了杀师之仇了?”
刘驽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是的,这本书是他给我的。但他一直是我的仇人,这点我从未忘记过。按他的话来说,我和他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他的计划是……要让遥辇氏和耶律氏两大势力互相消耗,将他们削弱到不能与中原为敌。”
李菁一听怒道:“他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阴狠了!所以你就听了他的,帮着遥辇泰打仗,让契丹人互相内耗?”
刘驽无法直面她的问题,转而答道:“若是耶律适鲁统一了契丹草原,他势必会南侵,那对中原百姓来说将是一场大劫难。”
李菁将《六军镜》书一把掷在了地上,怒道:“你们中原人是人,那我们胡人就不是人了么,谁能比谁更高贵一些?只许你们中原人活着,我们胡人就全得死吗!?”
刘驽从地上捡起书,低头沉默了片刻,说道:“谁杀谁都是不对的,老百姓都是无辜的。既然你这么说,我从今往后不帮他们中的任何人就是了。”
李菁叹了口气,道:“你现在说这些又有甚么用呢,耶律适鲁经此大败,实力已经大不如以往。他和遥辇氏这场汗位之争,怕是得长期耗下去了,不知有多少人会做了这汗位下的白骨。”
刘驽道:“现在草原上也没有一个特别能服众的人,否则大家都拥戴他,这场战也不用打了。”李菁笑道:“你这主意倒是变得快,先前你还不愿意让耶律适鲁称汗,现在反倒希望草原上出现一个能服众的强者了,难道我的话对你就这么有用?“
刘驽斜了她一眼,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我会去找他谈判,让他答应永远不会入侵中原。”李菁噗嗤一笑,道:“你还真是蠢蛋,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对于那些高位者来说,只有利益才是唯一靠谱的承诺。”
刘驽捏紧了拳头,道:“他若是敢违背承诺,南下入侵中原,我就想办法刺杀他!”李菁笑道:“咱俩是在聊甚么空中楼阁的故事呢,现在能在草原上称雄的人,恐怕连个人影都没一个,你觉得柳哥这个女人怎么样?她可是收服了大批的人心。”
刘驽想了片刻,道:“她应该不行。”李菁道:“我也是这么觉得,从来没听说过有甚么人可以依靠美色治国的。就连她从抱月山大阵里救走那些人的举动,我也觉得有取巧之嫌。”
刘驽点了点头,道:“若是她真的和铜马有牵连,那么当时她领人出阵的办法,应该就是铜马告诉她的。”李菁惊道:“那杀了五万多人的抱月山大阵,竟是铜马他们设下的?”
刘驽点头道:“应该是,咱们当时凑巧闯进了虎冢,躲开了大阵,不然恐怕也要死在阵里。”李菁腾地从地上站起,唤起马便要走。刘驽道:“你要干甚么?”李菁怒道:“找他算账!”
刘驽道:“你现在还打不过他!”李菁道:“我不找他比武,我现在要去帮遥辇泰赢下这场战争,助他登基为汗,然后挥师直捣长安,灭了铜马背后的那个李唐朝廷。”
刘驽一把拽住她,大声道:“你要是这样做,又和铜马有甚么分别!?”李菁推开他的手,翻身上了马背,道:“血债终要血还,他既然杀了这么多契丹人,还杀了我师父,那我就要将这些痛楚统统都还给他!”
刘驽劝道:“可到头来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况且你未必有这个能力。”李菁沉吟了片刻,眼珠子一转,道:“或许还有一个办法,而且也不用死很多人。”
刘驽问道:“甚么办法?”李菁道:“你打赢了今晚的这场大战,遥辇氏部众中应该有不少人会服你,不如你趁机称汗。到时候由你来统领契丹八部,一方面,你从此不用再担心契丹人会随便南侵,扰害中原百姓。另一方面,你也可以用手中的人马帮我出一口恶气,抓住那个铜马,将他千刀万剐,为那些死去的契丹人报仇,也为咱俩的师父们报仇!”
刘驽摇了摇头,道:“大仇必须得报!但我却没当可汗的本事。其实今晚这场战之所以能赢,也是因为我采纳了很多普通兵士的建议。
“阿保和阿泰两人想出了用牛油火把假扮吐蕃人的办法,他俩带着一千多人准备好大量牛油火把,早早地埋伏在那里,在大战时瞅准机会点亮了三万多只火把。那些耶律氏的人马看见如此多的火把,便以为来了好些吐蕃人助战,这才会吓得败退。”
李菁笑道:“那也不错,有人帮你出主意就够了,况且还有一本《六军镜》书可以教你打战。”刘驽叹道:“算了吧,我是个汉人,又怎能当得了契丹人的可汗。”李菁歪着头从马上看向他,一头小辫斜斜地垂了下来,说道:“你又没试过,怎知道不行?”
刘驽答道:“算了,我明白自己是甚样的人,知道自己没这么大的能耐,也没这么大的兴趣。依我说,我们现在不如将错就错,继续辅佐我六师父称汗。我知道他的为人,先前他虽然从中原掠回那些汉民,却从没有像其他契丹将军一般虐待他们。若是他称了汗,我再劝上他一劝,说不定他能听了我的话,不再南侵。至于铜马,他杀了我大师父、二师父,还有你的师父,他是咱俩共同的敌人,我们俩再慢慢想办法一起对付他。”
李菁叹了口气,她见天色已亮,估计耶律氏的人马已经撤走,便道:“既然你如此坚持,那就听你的吧。”她向刘驽伸出手,“上马!”两人骑着宝马疾奔而去,到了晌午时分,他二人已在广阔的契丹草原上驰骋了上百里路,终于在一处小山脚下找到了遥辇氏部众的营帐。
赤忽歹确实不是一个卓越的将领,在他的安排之下,几百个帐篷凌乱地分布在山脚下,全没了遥辇泰在时那种严丝合缝的章法。一场大战之后,人马都是十分地困顿,便连营门口站哨的四名兵士,也是将脑袋缩在了肩窝里打着瞌睡。
刘驽想拍醒其中一名兵士,让其进去通报。李菁示意他别这么做,两人骑着马径自入了营。就在二人刚踏进营门不远,碎碎的马蹄声惊醒了其中一名哨兵。那人急呼一声,其余三人跟着也醒了,纷纷持着长矛围了上来。
李菁见状忙拔出双刀,对准了四人。然而那四人一见马上的人中竟有刘驽,便连忙弃矛于地,欢喜地拜在马前。刘驽连忙跳下马,将四人扶起。
这时赤忽歹闻见声音,他在几名兵士的簇拥下冲了出来,脸上仍是睡眼惺忪。他一看见刘驽,脸色随即从惊疑转为大喜,走上前紧紧地将他抱住。
他看见刘驽身旁的李菁,怔了一下。刘驽道:“这是我的朋友。”李菁一听,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刘驽赶紧加了三个字,“好朋友!”赤忽歹一听,随即将她一同迎进了主帐。
刘驽的归来让兵士们大为惊喜,一场大胜之后唯一的忧虑,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纷纷从各自的营帐中走了出来,在主帐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赤忽歹坚持要将主帐让给刘驽住,刘驽坚辞不肯,随后在主帐附近选了一顶不大的帐篷,与李菁的帐篷有意无意地挨在一处。
此时军营中早已没有了酒,因此气氛颇为清冷。这些契丹兵士们不愿扫了刘驽的兴,到了晚上,他们一个个地围着篝火又唱又跳。李菁笑着对刘驽说道:“看来你在军中真的很得人心。”刘驽道:“那是因为我愿意听他们说话,陪他们喝酒,而那些将军们却只会命令他们。”
李菁道:“我们契丹人中也有好将军,会养士卒。只是恰好遥辇泰的营里却没有,耶律适鲁那儿倒是有好几个,只可惜他太刚愎自用,不大愿意听这些将军的意见。”
刘驽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仍然不能轻视他们?”李菁道:“是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耶律适鲁还没到失败的地步,只是落进了土坑了。他吃了这次的教训,迟早能爬得出来。”
随后的十几日里,他二人常在一起厮磨,相处的时间比以往的日子加起来,还要多出许多。刘驽养好伤后,常与李菁一道,带着兵士们一同出营打猎,带回的猎物便成了大伙儿晚上围着篝火时的烤食。赤忽歹不肯一同前去,按他的话来说,“作为一名将军,必须保有最起码的威严,不能让士兵们看轻你。”
但是刘驽每次带着兵士回营的时候,他总是会站在营门口,等着给他送上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一场战争,让两人之间的友情增进了不少。赤忽歹不止一次对他说过,“三王子若是知道你打了这么大一场胜战,他肯定会很高兴,一定会重重地赏你的!”刘驽听后,与李菁相视一笑。
这么一段平淡而快乐的日子,结束在了一场大雪来临之前。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下个不停,到了第二天足有数尺之厚。刘驽与赤忽歹率领大军冒着风雪,往草原的西面迁徙而去。听赤忽歹书,那里的气候更加温暖,尚有良好的草场可供放牧。
这一走就是好几天,大军路过抱月山时,刘驽命令所有人停下。赤忽歹见状赶紧策马上来询问,刘驽道:“粘珠可汗的遗体至今未葬,我们还是将他寻了出来,为他举行一场葬礼吧。”
赤忽歹犹豫道:“照理说,这本是极应该的事情,但是就怕因此耽误了时间,那样我们就在这场大风雪里走不出去了。随军携带的牛羊所剩不多,只够大军支撑半个月的时间。”
刘驽道:“哪怕再紧张,也不差这半日的时间。若是连遥辇氏的人都不愿为先可汗举行葬礼,那其他的部落又怎会服我们,他们会用怎样的眼光看你们?”
赤忽歹闷声不语,随后带领大军重新进了抱月山大阵。在李菁的提议之下,众人一路在雪地上留下了诸多记号,以便出来时寻路。
众人在一堆山石下找到了粘珠可汗的遗体,尸体已经腐烂见骨,唯有一身华衫灿烂依旧。李菁颇为感慨,对刘驽说道:“你看,粘珠可汗尊贵一世,死后却连一身衣衫都带不走。”刘驽叹道:“道理谁都懂,可谁都做不到。”
李菁闪烁着眼睛问道:“那你能做到么?”刘驽道:“我是个笨人,即使做得到,别人也不会学我。”
粘珠可汗的尸体腐味冲鼻,众人靠近时不禁纷纷捏鼻。刘驽见状叹了一口气,他转头向赤忽歹问道:“草原上的可汗,一般死后都用甚么样的葬礼。”赤忽歹答道:“火葬。”
刘驽于是命兵士支起一堆柴薪,亲自抱起了粘珠可汗的遗体放在了柴薪之上。李菁捏着鼻子说道:“哎呀,你这身衣服怕是不能要了。”
刘驽肃然不语,他从一名兵士手中接过火把,点燃了柴堆。火越烧越旺,竟将周围地上的积雪都融了开去。部分捏着鼻子远远地站在后面的人,这时都纷纷凑过来取暖。
刘驽见此情形,心中不由地一凉,“这些人都在为自己活着,将他人看得并不重。先前粘珠可汗的尸体太臭,他们便不肯靠近。这时火堆暖了,却都纷纷凑过来烤火。遥辇氏的人若都是这般想法,哪里还能斗得过耶律适鲁?”
李菁见他在发呆,便走过来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傻瓜,你在想甚么呢?”刘驽道:“没……没想甚么!”此时一股寒风卷着雪刮来,将柴堆上的火焰吹得纷乱,他觉得身体很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