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图画的场景, 跟他们如今所处的环境有三分相似, 但又远远比之来得血腥。看那样子, 应该是大部分人都被拖入透明介质之后会发生的事。
一条无边无际的大河, 河上有一艘船。说是船, 其实不过是一个甲板加上一个桅杆罢了。
这简易的船在大河上航行,四周的场景格外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只能看见脚下似乎有什么金黄色的东西在晃动。而更远的天际, 乌云里似乎有数百张扭曲的脸, 有道道猩红色的血线就从船上的人体内溢出,朝着乌云中的“人”而去。
得了血线的人脸,表情十分奇怪,似是怨恨似是满足;而还未得到鲜血灌注的人, 还保留着黑白画的画质,带着恶意的眼神紧紧盯着河上的大船。
紧接着,船上仅有的几个人死了。死人的皮被剥下, 展开成了帆,高高挂起。有风来,这些死人的皮连着头发,在桅杆枝头迎着风晃啊晃。有血迹顺着桅杆往下落, 滴滴答答落入大河中, 引来河中一团团暗影。
死人的血越积越多, 乌云中的人越来越鲜活。渐渐地, 船上死得只剩下唯一一个掌舵的人。那人脸庞模糊, 只手中握着的那把船舵,在奇诡的画面中闪着圣洁的白光。
那把船舵上,似乎还有字。
是什么字来着?
离音拨开了眼前的那层迷雾,终于看清了在船舵盘上的几个大字。
大……渊……舵……手?
大渊舵手?
不对!
离音心神一凛,整个人的视线也从这越来越深入的场景中拉了回来。
船、乌云、血线、死人、人皮……这些的确是图画中真正画的东西,但……她何时能看得这般清楚了?
这不是一副无厘头的画吗?为何再次回忆的时候,它就有了具体的影像,具体的场景呢?
连同桅杆上飘荡着那几张人皮……也有了具体的模样!
潋滟、薛莹、元迟、鞅珩……
一张张熟悉的脸,就挂在桅杆上,迎风招展。
她们都死了?
那她呢?
离音的眼神自天空中的乌云往下移,看见了整片天地间唯一剩下的一个人。那人就在船舵前,微微垂着头看着前方,似乎一心掌着舵。
那是谁?
像是为了解答她的疑惑似的,那人终于抬起了头。
格外冷漠无情的眼,镶嵌在麻木的脸上,加上一身染着血的蓝衣,看上去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对上离音的眼时,那人僵硬的眼珠子忽然动了动,而后嘴角往两边咧开,露出个恶意又得意的笑。
赵千默。
那个赵千默嘴角微动,离音读懂了他的唇语。
“我赢了,离音,你死了。”
我,死了吗?
离音收回视线,朝着自己的身上看去。
有一柄血红色的法杖,正牢牢地插在她的心脏处。猩红的血水自她的伤口处不断涌出,一点一滴地往下落,顺着她的脚尖落到大河上。
有密密麻麻的多嘴鱼浮在大河上,正张开着嘴,准备迎接着她的血。
看见了自己的伤口,疼痛感才后知后觉清晰起来,铺天盖地而来,直入四肢百骸。
她真的死了?
怎么就死了呢?
耳边响起哀歌。
衍万物兮造化,滔滔之于红尘。渊来也滚滚,逐浪兮生灵。逐浪兮矣竞争先,显之血脉兮祭哀魂,渊之舵手兮莫能御……
调子拉得长长的,一次又一次地回响,像是同时有千百张嘴在唱着,空空荡荡的,一直响到人的心里。语调哀婉,凄风苦雨一般,直唱得人潸然泪下。
离音抬起头,摸到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为什么哭呢?
她知道这是一首挽歌,也知道这是哀调,可她并不悲伤,她为什么哭?
乌云里,有数人的视线一转,看向她。
“你死了。你也成了哀魂,所以你哭……”声音也是空空荡荡的回响,一层叠着一层,像是自遥远的天边一直传到这里似的。
离音愣了下。
不!不该是这样的。
“为何不该是这样?”
“我不悲哀,我不想哭,我也不想流泪。这不是我的情绪,我不属于这里……我为什么会是哀魂?”
“因为你死于理想,死得其所而心有不甘,所以你成了哀魂。”
“倘若死于理想,死得其所,又为何心有不甘?”离音又问道。
那道重重叠叠的声音似乎愣了下,叹息着道:“道义上你应该死,因为你的死可以救活更多人。你知道自己的死是有价值的,可身为独立的个体,你还是想活。于是你死得其所,而心有不甘。”
“你是说……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人?”
“对。”
离音沉默了,一时没有说话。
“这是哀魂的宿命,你接受吧!日日夜夜与我等为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们有好多好多的故事同你讲。岁月漫长啊……一直讲到哀魂失了神智,故事也就讲完了。多少年的哀啊也淡了。日子不一样过吗?”
乌云中的人扬起笑脸,竟然露出了几分幸福的模样。
离音退了一步,离他们远了点。
“你不愿意加入我们吗?你嫌弃我们吗?”那道声音似乎很受伤,隐隐带着危险之意。
离音摇摇头,“我不嫌弃你们,可我不想加入你们。我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你该死了……你死了,所有人都好……”
“可所有人的好,不是我的好。”
“那你的意思是,看着所有人都去死,而你自己独活吗?”这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像是激动,又像是激愤。
它继续道:“没用的,所有人都死了,接下来……你也要死了。最终都要死的,你不救他们,就是大家一起死,你救他们了,你死,大家还能活。”
离音又问:“所以我不得不当这个‘救世主’?为什么是我呢?”
“恰好是你,很快……就是别人了。这一代一代的救世主啊,一代又一代填祭。繁华背后是累累白骨,多少人的心有不甘啊!”
“那为什么……不反抗呢!”离音轻声问道。
“反抗?那是你的族亲、血脉、故友!你如何反抗?更何况,你以为我们没有想过办法吗?有得选,谁又想死?”
“可你们的反抗,不是我的反抗!”离音眼神重又坚定起来,写意剑被她握在掌心里,正对着天空中的乌云,“曾经努力抗争过的人,不应该心有不甘。只有跟生活相互妥协的人,才会心心念念有另一种结果,于是苟且偷安,耿耿于怀。”
“无知小辈!”那声音格外激动,像是被冒犯了似的,那层飘渺的悲哀之意不知不觉就淡了下去,染上了火气。
“我不信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只有一种解决的办法的,也从未听说过牺牲一个人就能救得了所有人的。你们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也把所有人的分量都看得太轻了。救世主?该不会是你们自我安慰吧!”
说完,她手中的写意剑毫无妥协地挥出。
一道金光携着剑影,破开空中的乌云。
一张张带着愁苦的脸被剑影撕碎。
那道重重叠叠的声音还在说着:“你终究,还是要变成我们的……逃不了,逃不了啊……”
声音渐消,像是叹息,又像是谶语。
离音没往心里去。她的写意剑破开了重重乌云,一并将这方奇怪的天地也给破开了。
有金色的光落入她的眼底,刺得她的双眼微微发疼。
她大喘了口气,情不自禁闭上了眼,而后又猛地睁开。
水与火相交的世界,真的有一艘船自水底深处而来,就行走在水火的分界线上。这艘船十分简单,甲板上只一根桅杆立着。有人在那柄船舵前,紧紧把控着方向,将那艘简易的船朝着她这边开来。
掌舵的人……是赵千默。
现实与虚幻似乎重合起来似的。
离音皱起了眉,一扬手,下意识想摧毁这艘船。
手一扬起,漫天金色的火焰随着她的手势,直冲着赵千默而去。
赵千默一惊,手中的动作急转,险险在水中转了个弯,避开了离音的金火攻击。
离音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有一道金色的火焰图腾牢牢贴在她的手心上,跟她心意相通。
她取得这金火的控制权了!
接下来,要干什么来着?
白团,透明介质,琅青衍,一刻钟之约……
陷入图景前的记忆又重新清晰起来。
离音心里咯噔一下。
过去多久了?有一刻钟没?
她没再管水底下越来越近前来的赵千默,而是直接朝上,冲出了水面。
半空中,有漫天白团挤挤挨挨地堆叠在一处,几乎把整个透明介质都遮得严严实实。
在离音破水而出的这瞬间,半空中的琅青衍、薛莹和书向丰,同时被几道白线自半空中抽飞,如坠地的陨星,毫无反抗之力地往水面上砸来。
那一道道包裹着人的白团,已经与透明介质相触了。
离音心神一凛。
“胖团!你去接住薛莹他们,我去破开那层透明介质。”
“明白!”
离音抬起手,脚下满池的金色火焰受她召唤,自水中集合起来,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
她在原地一个踏步,直接消失了。下一秒,她整个人出现在漫天白团之下,玉白色的手掌,轻轻按在其中一个白团上。
轰地一声响。
金火燎原,爆裂燃烧的火焰甚至产生了极大的压强,直欲将离音往脚下的水海拍去。
离音稳住了心神,又一次加大了召唤金火的力度。
有一道如手臂粗的火光,自水海火海中升起,直朝着离音而去,又被她引着烧起这半空中的透明介质来。
白色的光团渐渐被烧毁,露出里面包裹的人影来。
那层透明的介质也有融化的趋势。
就在这时,砰地另一声巨响,乘着船的赵千默终于自水底出现了。
他一出水海,见到漫天燃烧的金色火焰,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生祭如何能被阻止?
赵千默一拍手中的那柄船舵,那艘简易的小船就无端飞了起来,携带着大量河水直飞上天。
他一转手中的船舵,贴着船的河水如有了意识一般,自发飞到透明介质中,将爆燃起来的烈火一一浇灭。
“赵千默,你在干什么?”吼出这话的不是离音,而是终于被胖团接住、并狼狈地停在半空中的书向丰。
赵千默眼神沉了一沉,回头看了书向丰一眼,没回答,又把注意力放到面前的透明介质上。
水火相克,又有大量白雾蒸腾而起。白雾凝华,几乎把那层透明介质增得更厚。
原本将断未断的那些白线,又顽固地留在了原地。
“赵千默!百影和牵机还在里面。你就算不为了其他人,他们两人的命,你也不顾了吗?”书向丰又喊道。
赵千默咬了咬牙,手中的动作没停。
识海里,道韫怕赵千默顶不住心理压力,便不断地劝着他,“少宗主,将其他古族人的血用作祭品,打开去往大渊行宫的路,这可是大渊舵手的身份明确告诉您的。您可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些许无关紧要之人的命又算什么?”
赵千默额角的青筋蹦了蹦,“你闭嘴!”
离音没有跟赵千默废话,直接加大了灵力的输出量。
“胖团,共灵!”
话音刚落,另一层灵力自离音丹田处迸发。
渐渐地,火势有压过水势的趋势。
透明介质一边生成,一边又被金火烧灭。还固留在原地的白团也有渐渐裂开的趋势。
赵千默见状,看了离音一眼,眼神一厉,也紧跟着加大了灵力的量。
这时候,空中有一团灵力化作的火席卷而来。
赵千默透过这团火光,看见了书向丰。后者持着笔,神色十分冷厉,“赵千默,你停下!”
赵千默一扬手,一柄法杖出现在身侧,自凝起一道光,朝着书向丰而去。
书向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机,先是不可思议,而后终于心冷了。
“呵!三百载了!果然我得为自己的自大狂妄付出代价!是我识人不清,我认了!我该信我爷爷的话的,你赵千默就是个冷心冷肺的小人!是我错信了你,三百年友情,今日,我便与你做个一刀两断。”
书向丰全力出手。
离音这边的压力一下子就小了起来。
眼见得火势终于要漫过水势了,离音识海里,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扶灵树忽然弱弱开口:“吾王!万象森林的灵气浓度……又要达到临界值了。马上,它就要再次对渊南境发起冲击了!”
冲击渊南境?这时候?
离音眉头一下子皱得死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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