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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

那是压抑了近二十年的愤怒、痛苦与不屈。

正挨着打的男人估摸已经被撞晕了,血糊了一脸,嘴里语不成句地嗷嗷乱叫,手脚还胡乱地挥舞着,可惜,没起到半点反抗作用,看起反而很是滑稽。

屋里另一侧地板上,有个中年女人坐在那里。她似乎被眼前的状况吓傻了,正缩在墙角凄厉地哭着,喊着,声音尖细,面白如纸。

“佩佩啊,你这是要打死你叔叔吗?!救命,救命!劳改犯杀人了!要死人了啊!”

原来,楼下听到的哭声不是阮佩发出的,挨打的也不是她,景念北手里的椅子,看来也用不上了。

情况危急,景念北见那男人快要被撞得彻底失去意识,担心事态无法收拾,上前三两下就将阮佩从人身上拎了起来。阮佩激动异常,在人怀里不停地扭动着,手脚并用,看样子还想继续,她边折腾,还边入了魔似的重复:

“让你们欺负我,让你们欺负我,都欺负我……我要杀了你们,杀了!都杀了!”

“你他妈有完没完!”

景念北将阮佩拖到了房门外,双手箍住肩膀将她强行架了起来,高度正好与自己对视:“坐了一次牢还不够,在里边待上瘾了吗?!”

阮佩被景念北这一嗓子给吼蒙了,她没再乱动,一双眼空洞洞的,身上的力气随之卸了一半下去,又变回之前那个弱不禁风的可怜女人。

景念北声线稍微放平了些:“你才20多岁,后面起码还有四五十年好活,为了他们这种,这种……犯不着,也不值得。好好想想,这笔账你能算清楚的。”

犯不着,不值得。

眼睛里恢复了些神采,阮佩终于平静了下来。

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眼下这个人只能是景念北。

阮佩继父的伤势没有看起来那么吓人,心理创伤兴许比生理上的更大——毕竟,稀里糊涂地就被常年处于弱势的继女给骑着揍了一顿,换谁都有点接受不了。

被送到医院后,他歇了会儿就清醒了过来。睁眼看到床边凶神恶煞的景念北,还有这人不知哪儿招来的几个“小弟”,他气势一泄到底,整个蔫儿了:

和解?好说好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吵个架而已,难不成还去告警察去啊。

治疗?要的要的,头还晕着呢,床都下不了,只怕得静养十天半个月。

至于五万块钱,如果可以的话……头上裹着纱布的狼狈男人呵呵一笑:不急不急。过了会儿,他又在景念北不怒自威的注视下改了口,说不要了不要了,自己有手有脚的,出院了再慢慢想办法。

将剩下的事情交给本地的朋友们善后,景念北去急诊科另一头看阮佩的情况。

刚才的“争执”中,阮佩被母亲和继父相继打了几巴掌,左侧面部软组织挫伤,看起来有点严重。

景念北过去时,阮佩仰着头,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给她看诊的男医生。那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人,眉眼清淡,肤色匀白,长相比一般人好些,也只是好一些而已,就是举手投足间书生气挺重的,气质不错。

为了更好地查看伤势,男医生捏住阮佩的下巴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沉静而专注。

放开手,他说:“你的情况不需要特别处理,有条件回去先冰敷、再热敷,没条件的话放着不管也没大事,不会破相的。”

慢条斯理讲完,男医生有些疑惑地问眼神定在自己脸上的阮佩:“是我哪里没说明白吗?”

阮佩慌忙收回眼神,讷讷说听懂了,又多余地解释说,自己曾是护士,不来看医生也知道该怎么处理。

表现得挺反常的。

对方只轻轻地哦了声,冷淡疏离地客套了句:“原来是同行啊。”没再多话。

等看到走过来的景念北,他礼貌地点点头,立即忙别的去了。

要了个冰袋贴脸上,阮佩拿手捂住了,落后景念北几步走着,满脸魂不守舍。

“看上人家了?今天这时机可不算太好。”景念北说。

阮佩一怔,目光复杂地闪动了几下,继续埋头走路,她脚步很浮,有气无力的,神色黯淡非常。

景念北没多想,转头问:“找地方先坐会儿?”他总觉得以阮佩现在这副状态,下一秒就会载地上去。

阮佩点头。

五分钟后,景念北开始后悔自己这个提议了。

医院挂号大厅放了几排椅子,两人寻了空位并肩坐着,没一会儿,阮佩突然无预兆地开始哭了起来。起先她只是呜咽着,没多久便发展成了类似于嚎啕的状态,唯一庆幸的是她依旧没发出什么大声响,只有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止不住。

景念北看了眼,脑仁子瞬间疼了起来,他想,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拨打防汛抗洪办的电话还来不来得及。

从眉心到后脑勺一条线连下来,直发胀,景念北满脸莫名:“刚才那一架你不是打赢了吗?打赢了还哭个什么?”

不予理睬,阮佩专心致志地哭着,时不时还咳个几声,脸涨得通红,其状凄惨至极。

他叹:女人啊女人,果然无法沟通。

正好有电话进来,景念北走出几步接听,再回来,阮佩居然还在哭,一抽一抽,上气不接下气。景念北相信,如果放任阮佩这么哭下去,她能把自己给憋到断气。

他换各种角度询问了半天,好言好语也劝了几轮,见没起到什么大效果,语气不由得重了些:

“还讲不讲道理了?你的时间不值钱,我可不是!有什么问题摊开说,在这儿耗着有用吗?”

景念北这一声嚷出来,周围坐着的几人纷纷投来目光,那目光里有疑惑有好奇有探究,以及……一点点鄙视。

只怕是把他当成坏脾气的渣男了。

连问三遍能不能先到车上去,没得到回答,景念北估摸着阮佩当下就是在纯发泄,听不进人话的,不到点儿也停不下来。无奈之下,他只得脱了自己外套罩在了阮佩头上,袖子左右一缠,把她的头完全包在了自己衣服里,眼不见心不烦。

“就在这儿哭,哭够哭舒服了再走!”

他把人脸遮严实、绝了周围人看热闹的心,这才重重地坐回椅子,抱臂沉思,不再说话。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景念北感觉身边人没再发出声音了,于是伸手将自己的外套掀了起来,边掀边说:“你还挺有规律,每回不哭足时间就不行——”

他动作停了下来。

阮佩居然睡着了。

她脖子稍稍后仰,头歪到一侧,呼吸匀净,尚完好的那侧脸颊也许是被衣服捂得久了,红彤彤的,这种不自然的红晕,使得女人比满脸蜡黄的时候多了点看头。

出狱后阮佩就没留过长发了,齐耳的微卷发梢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像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懵懂无辜,脆弱茫然,一碰就碎。

冰袋不知何时已从阮佩手中掉在了膝盖上,水渍一路蔓延至小腿,十来度的天气,哪怕室内开了空调也能察觉到凉意,她一条腿湿透了,竟无知无觉。

想来是刚才打人打得太凶,透支了体力。

景念北推了推阮佩的肩膀,干巴巴地喂了两声,没把人叫醒,旁边一大爷说:“你把她平放着呗,小姑娘可怜见的,能睡一会儿也好。”

她怎么就可怜了?

景念北还觉得自己可怜呢,大老远跑上海来,说是帮忙接人回帝都,好几小时过去了还在原地打转,一大堆公事放着不能处理,对着个哭包打不得骂不得吼不得的,还得帮忙处理她家里的破事,头都要炸了。

“要睡也不是在这儿睡。”

景念北无可奈何地嘟囔了声,弯腰,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阮佩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辆车的副驾驶上。副驾座位被人放平,她得已侧过去蜷缩着,身上还盖了件男士外套。空调温度开得高,风口正对着阮佩的膝盖,暖风将她浑身烘得热乎乎的,很是舒服,只是有点口渴。

她一开始有些没回过神,腾地就坐了起来,紧张惊惶,等看清楚开车的是谁,又浅浅松了口气,哑着嗓子问:

“我怎么到车上来了,咳咳,是你——”

猛地将车歇在路边,景念北拉开门下了去。

再回来,他手里多了瓶矿泉水,冷着脸扬手就朝副驾驶扔了过去。要不是阮佩躲得快,八成得砸脸上。

她倒没什么反应,既不生气也不恼,弯腰捡起脚边的矿泉水,拧开,抿了几小口,秀气的脸庞上愁云惨淡。

“谢谢你。”阮佩双手捏住瓶子,“我刚才是不是失态了?”

岂止一点。先是骑在人身上打,打完莫名其妙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精神状态出了问题。

景念北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不予置评。

阮佩自说自话:“给我看诊的那个男医生,是我的……相亲对象。”

确切地说,他是阮佩入狱前的最后一个相亲对象。那天,她就是去跟这个男医生相亲,当时气氛不错,阮佩主动喝了些酒,导致回医院后没办法用自己的血样跟继父调换,最后不得已用了陆晚的。

一切环环相扣,避无可避。

那时的阮佩,以为自己的人生终于要有些起色了。

第一次相亲就碰到心仪的类型,对方温和有礼,说话轻声细气的,人也细心,家庭条件不算很好,却足够。他见阮佩因为紧张一直盯着眼前的一盘菜吃,自然地重新给人布了盘子,又帮她盛汤,殷勤得恰到好处。

除了陆晚,还没人这么对待过阮佩。

他满足了她对于另一半的所有幻想,他像一条静谧的河,不疾不徐地流淌着,柔软水波将人包裹,让从小在暴力中长大的阮佩觉得平静有安全感。

饭吃完,男医生主动找阮佩留了联系方式,听说她有急事要赶回医院,他开车把人送到目的地,临走时又问她,目光殷切:

“我明年可能会调去上海,父母在那边。你想不想过去发展?”

阮佩心里说好,嘴上说会考虑。

似乎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前进。

只是,阮佩当晚就犯下了一个弥天大错,不仅把自己送进了监狱里,也亲手葬送了一切美好的构想。

听她平静地叙述完,景念北没多评价,只迅速发动汽车:“我们也没开出去多远,现在调头,你回去找他还来得及。不过不能多待,话说明白就——”

“别!”阮佩慌乱地按住景念北在挂挡的右手,待指尖与对方手背皮肤相触后又觉得不妥,很快撤开,说:

“他已经结婚了,没必要了。”

医生上班时不让戴戒指,可她还是看见,对方右手无名指上有一圈发白的压痕。

一切尽在不言中。

慢了小半拍,景念北故作镇定地收回自己的右手。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有些不满:“确实没必要了,才过了多久,他居然没认出你来。”

阮佩从被捕到入狱前后不过一年多,这男医生就已经和别人结了婚,所谓的好感估计也只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层青萍,风吹过就散了,当不得真。

“也不怪他,我们就见了一面,以我现在这个样子,认不出来正常。”

阮佩给自己找台阶下。

景念北话里的意思她何尝不明白,不然也不会失态大哭了。

倒不是对人情根深种,只是这种美好当场碎裂在自己眼前,只剩一地狼藉的场面太惨烈也太直观了,这就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本就不堪一击的她。

不知该说什么好,景念北等阮佩又喝了几口水,干脆换了话题。他问她想好没有,想好的话,晚上就有趟航班能走。

阮佩起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说:“我不想去帝都,但是我确实有话要对陆晚说,能跟她打个电话吗?”

“恐怕不行,她现在不太方便接电话。”景念北想起了陆晚被监听那件事。

阮佩心里一沉:“晚晚怎么了?”

“她……”

景念北用余光瞟了眼身旁的女人,委顿,消瘦,一身狼狈,他不认为现在的阮佩可以承受很多现实——就比如陆晚居然嫁给了庄恪的事。

还是缓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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