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今年进学堂的孩子多了, 想必上书楼抄书的人数也会相应增加, 灵素同方伯丰商议了一回, 特地预备了一笔银钱, 打算用在这里。
结果却同他们想的全然不同。确有不少孩子也来书楼抄书了, 只是没几个坚持过半个月的, 更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上年来这里抄书的孩子们, 也有不少不常来了。
灵素觉着稀奇,就特地在书楼里待了几日。这天有个好些日子没来的孩子过来书楼,领了抄书的活计, 看了一会儿还是还回去了。只在那里坐着借了本书翻看,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儿,一会儿就又起身准备离开。
这孩子年岁稍大, 瞧着也有十四五岁的样儿, 灵素见他要走,便上去说话。
问起如今怎么不抄书了, 这孩子笑道:“上年没什么事儿, 如今事儿多了, 就静不下心来了。”
灵素有心问问到底是什么事儿, 又怕不太合适, 结果孩子自己说了:“听了几回书楼里的课,原来还有这么些差事可做, 都想不好干什么了!如今我早上去学堂,下晌就各处瞧瞧去, 刚寻着一处商行里帮忙点数记账的活计, 隔两天去一回就成。今儿是不用上工,就过来书楼里瞧瞧。只是……唉,大概是动惯了,有些坐不住了!”说完挠着头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听说这孩子都寻着差事了,灵素便道:“这抄书也是为了能把日常学的用起来,你如今做的事情也一样用到这些,那就很好了。这本事总是越练越好的!”
孩子听了也很高兴,还笑道:“我也这么想呢!”
之后灵素又陆续问了几个,果然多半都是寻着差事了,便同方伯丰感慨起来:“这刚学了几个月,就能去当差了?”
方伯丰道:“大些的孩子认字是快的,要紧是练得多。所以当日来书楼里抄书的那几个,大概简单的读写算都没什么为难的了。”
灵素点点头:“幸好我问的多半都上午还在官学里读书的,这样一边学一边干着,倒也不错。”
只是好景不长,没多久,官学那边的高班里头就又开始少人了。
知县大人发现此事,就把官学的主管叫来细问,这位就道:“上年来读书的,今年多半还都来了,进了高班的只一半不到。有几个开始去高班读了几日,就还回来从头学了。这高班里头的多半都十几岁上下,如今许多都寻着了差事做。渐渐的就不来上课了……”
知县大人跟着皱眉,又道:“你们……有没有去他们家里瞧过?”
主管一愣,只好摇头:“没……不曾、不曾去过……”
知县大人也顿了一下,一会儿道:“这刚学了几个月的,可不算扎实吧……”
主管忙道:“大人,这官学堂本来就教的认字算术的事情,同寻常的书塾所教全然不同。这些孩子们来学,也不过是为了往后过日子能多条路走,能寻个更合适的差事。如今虽只学了半年,可这能耐已经能用起来,能寻着可心的活计了,于他们而言,这读书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知县大人听了叹道:“也是,你说的也有理。”
主管忙道“不敢”。
只是知县大人心里所期的自然不止如此的,他回头同夫人叹说此事,夫人笑道:“你也不能太不讲理了。你这好比是挖了个池塘养鱼,一样的食料喂下去,难道就指望这鱼都长一样,还都长到最大?要天下都你这样心思,那什么事儿也别干了,反正总是得不着你想要的结果的!”
知县大人听了这比方失笑:“你倒是想得通。”
夫人笑笑:“能想不通么?我大哥这会儿还‘赋闲’着呢!就跟我爹说的那样,这天下有没有百十年没灾没难的?这鸟啊兽啊有没有生多少活多少的?人有人的使力处,那也还有个命管着呢!你就跟养鱼一样,水管着,食料管着,旁的就得看他们自己了呗!”
知县大人只好揉脸:“也有道理啊……”
他这声声句句说人家的话有理,只是自己这心里总还有些不甘似的。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
也有个人同他心思相类,灵素跟方伯丰商议:“什么时候咱们的书能往外借就好了。”
方伯丰晓得她就是为了许多人不去学堂了的缘故,想要借这个叫他们不至于断了书缘,心里怜惜她的热心肠,却又忍不住要给她浇瓢凉水:“若是连学都不得空去上了,哪里还能指望他们寻了闲去瞧书?”想了想又道,“这人的精神有限,一天劳累下来,便只想躺着呆着什么也别费劲才好。这时候哪里还看得进书去!”
湖儿接话:“所以那些坚持上夜课的十分难得了。”
方伯丰点点头:“此话有理。”
灵素就想起七娘教过她的道理来,——你要寻一个破局的法子,只看那些败退下来的人,那永远也寻不着得用的法子;这个时候就得看那些稀少却成功了的例子,他们身上若能找到人人通用的道理,那就有些眉目了。
于是她就想起当日遇仙会上同湖儿很说得话的那个后生来,问湖儿道:“好似同你要好的那个娃儿,就是一直上夜课的。”
湖儿笑笑:“是啊,他们俩现在白天干活儿,晚上还去读书,现在读高班了。他家妹子和弟弟也读的高班,他弟弟大概是高班里头年岁最小的一个了。我正琢磨着他两年读完了可又能做什么去呢!”
他自己不过一个小孩子,说话口吻却把小毛弟当个后辈似的,叫人听了好笑。
灵素就道:“那他们怎么就能一直坚持下来呢?!他们俩之前都是码头上扛活儿的吧?这个一天下来不比寻常的差事更累?这还能一直上夜课,越发难得了。”
湖儿挠上后脖子了。这事儿他可没想过。
方伯丰见灵素这么一问,就大概晓得她的意思了,就过来帮着梳理起来。
湖儿晓得毛哥的情形,有些事儿他能答上来。结果就知道这三个娃儿基本算无依无靠,只能靠自己;且从前应当是吃过不少的苦,是以很珍惜如今能进学堂学东西的机会;再一个就是哥哥养家,手里大概也不富裕的……
可列出来一瞧,这些“不幸”在来上官学堂的孩子里头,实在也不算很特别。
若是家里宽裕的,多半都送去正经书塾里了,哪里会来这里混。许多学生都家境贫寒,甚至开始就有为了那顿饭才叫孩子来读书的,这样的娃儿一路过来自然也吃了不少苦。家里家徒四壁,自然也谈不上依靠。
“空口白话难作准,”方伯丰道,“从前我们也没主意过这些,这回的路子我觉着挺靠谱,明后日我细细打听了,咱们再来看看,是不是果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果然接下来几日他除了农务司的公务,另外的功夫就花这上头了。按着上回和今次的官学名册,又去籍户司查着对应的民户记录和交税的情况。有些特殊的,还跟管坊务的专门打听了。
等都整理一遍,一家人又坐一起细看,却是越看越摸不着头脑了。
同他们情形相类的人家里头,不少娃儿都没能读完上年的课,今年再来的也不多。而同他们一样一直坚持上夜课的,有家境强于他们的,也有比他们还不如的。
方伯丰就苦笑着叹道:“这……好似全无瓜葛啊……”
灵素也跟着皱眉头:“难道七娘教的法子不对?”
一家子这一通忙活算是白费劲,倒是方伯丰“不务正业”的事儿叫知县大人知道了,特地把他又叫过去细问。
听完事情头尾,知县大人笑道:“看来你这籍户司的活儿也很能做得!”想了一会儿又道,“这贫苦人家有贫苦人家的难处,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的短处,若是只要得势就能教好族中子弟,就没有兴亡之说了。你这心用得不错,只是这着力的地方恐怕还有待商榷。”
两人说了一回,临走时候,知县大人却又笑道:“其实这问旁人的事情多半问不清楚,还不如问问自己的事情。你这一天农务司的公务忙完,不好好歇歇,或与家人出游玩乐,还又费心思在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上,又是为的什么?”
说完顾自己去了,这里方伯丰略愣了会儿,回过神来,心道:“我家里的人也就喜欢琢磨这些,我同谁出游玩乐去啊!”
回来把这事儿又告诉了灵素,灵素却忽然问起他来:“你之前不是也说过,公务繁杂时候,许多要紧事情明知道要紧却时常顾不上了?后来又是怎么好起来的?”
方伯丰道:“就是你说的那个‘息心法’啊!”自己又体味一番,才接着道,“自从你教了我那个心法,我就时常在意自己的心念。许多时候,一旦有点什么远处的事情在,这心里就老不得安宁。比方说田里扬稻花时候的天气如何,过些日子上报府衙的文报又如何……
“明明是想了也没用的事情,却是忍不住老挂在心上,还一时这么猜那么想的,生怕出什么岔子。这心里一担忧,就更放不下了。后来我发觉自己有这个毛病,就给自己定了规矩,一觉察到自己心里又往这样事情上转了,就立时喊停。
“那时候不是问你讨一根皮筋系在手上么?就是为了做这个使的。心念一乱,就扯皮筋弹自己一下,把这念头止住。如此一阵子之后,就不用这个了。再慢慢能停的时候就长一些……唉,头一回尝到这心里没念头的空落落的安宁,真是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哈,不过就靠这个本事,如今我自觉这样没用的内耗少了许多,事情再忙时候,心里也清明着。你这功法还真是有用得很!”
自己唠唠叨叨说了一长篇,又问起灵素:“怎么好好的问起这个来了?”
灵素就说了她这日听来的事情。这回去码头馆子,正好杏妮儿和果子也在,正说要做烘糕的事情。杏妮儿说听了果子的话,烘糕这东西好存放,正打算做出来试试。
一说起来,灵素晓得果子就是之前得了嘉奖、现在又正咬牙抄律令的那个孩子。这不就是七娘说的“异类”和法子所在么!灵素赶紧过去同她们聊起来。
“我听了半日,这归了包堆就两个,一个是心气儿,另一个就是精力了。这俩孩子都是心里认定了要做好这件事情的。果子是认定了非要好好读书不可,杏妮儿是认定了要做出各样好吃的来变成好营生。我想着,这大概是同寻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再一个就是精力了。俩娃儿都说这阵子事情多了,常有顾不过来的时候,一样的时候用来抄书,抄得比从前少不说,错处也多。我才想起来问你这个。”
方伯丰正点头,湖儿凑过来问:“娘,那个心气儿到底是什么?她们为什么就认定了这样一件事呢?”
灵素想想杏妮儿的本事还多半都是自己教的,再想那孩子做东西的热情劲儿,便道:“她们做这些事情觉着得趣吧?一样事情总是做着开心才能长久做下去吧……”不知道是不是想到自身上去了。
她这也是瞎琢磨的,偏偏湖儿当了真。自己琢磨了一晚上,转天就往书楼里搬了一堆话本。他想得简单,得趣不是?这识字了看话本就算个再得趣不过的事儿了吧?
结果之后来书楼的人还真多了不少,可抄书的却跟着少了许多,惹得那几个书楼的管事都笑:“小湖儿这是替楼里省钱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