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这回真是得了嘉奖了, 虽各人不晓得谁究竟拿了多少, 不过他这肯定是头一份。只是在他们家就说不上什么数目的话了, 更何况这几样功劳里, 自己最多算个苦劳, 主意多少都是家里人想出来的。
不过他们倒都挺高兴的。方伯丰高兴的是他想做的事情总算有个眉目了。高产耐寒的稻种一出来, 往后天时日寒, 百姓也不至于太受饥馑之苦。最要紧是摸到了一条选育稻种的路子,若是花个三五年能把这个路子摸透摸熟,遍传天下, 那往后就不怕没有适宜时气的粮种了。
湖儿高兴的是自己同自己朋友琢磨出来的东西,明年就要做出实物来了。看来世事果然许多有趣好玩的东西,自己要跟着燕爷爷赶紧把数术的本事学到家, 之后就能寻出这世间万物更多的道理来, 再把这道理做出别的东西来……想想都很好玩呀!
岭儿总算有自己“玩的地方”了。不过最近跟着她娘看各样药草,觉着很有趣又恨亲近似的, 记起来一点不费劲。跟哥哥读的那些什么破书全然不同。只可惜谷阿婆住在高山上, 要不然就能跟着阿婆学医了。现在只能跟着自家娘亲学些半吊子的本事, 先凑合着玩儿吧。
最不高兴的大概就是灵素了。
这德源县的日子自然是极好的, 可这里越好, 就越比得神龙湖周边那几处的艰难。偏他们的艰难自己还救不了,便是挨家挨户给银子也没什么用。
那么大地方, 缺水的田地越来越多,粮食收成越来越难指望。
粮食收成越来越难指望, 他们就越发迷上了种树。沿着神龙湖一圈一圈往下种, 那湖水越来越浅,他们种树的线也越来越低。虽雨季时候难免把树淹了大半,可这些树有个好处,它们不怕淹。水一退照样长。当地人都爱它这品性,从前叫“宏水木”,如今都叫“神水木”了。
这神龙湖的水位越来越低,带着边上地下河里的水也越来越少,自然更多的田地种不得粮食了。那些种不得田地的粮食,有些也种上树了。——“树的根扎得深,禾苗不成了,树没准成呢?”也真有种成的,引得周围人艳羡,跟着学的人也越发多了。
灵素转了这大半年也没寻着什么能根治的法子,你往湖里续水,他们就更多地方种树,你不续了,他们就随着水位转着圈种下去。反正怎么着都没有招架之力的。
后来灵素实在没法子了,连着去了几趟,把神龙湖沿着如今种树的地方,把下边的缓坡直接削陡了。叫他们没地方可种树,只能望水兴叹。
结果有人家打算往下再种的时候,发现地势不对,拿了测竿探去,居然要没过整根杆子还没探到底。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家发现如此,都说到了“湖眼”了,往后再也没法种树了。
哀叹一阵子,还是有不服气的能人,不晓得哪里运了土来预备填湖。灵素就给削了那么一圈,这要填起来还真能填上。反正他们这里种不了粮食的田地又多,挖呗!幸好灵素发现得早,他们填多少都给他们收了,这么盯着一两处地方填了一阵子,再拿测竿去探,仍旧不见底,这才死了心。
之后灵素又去几次,没见再有什么新兴的法子出来,大概这水位持续降低的情势可以得到遏制了。
可这只算止了疮,这病还得治呢!
能种上树的人家,都不是一般人家;那些只守着田,偏偏田地还没了水的人家又怎么过呢?
这事情灵素帮不上什么忙。有时候听着方伯丰说知县大人如何行事如何布局的话,灵素就恨不得叫知县大人去那里当官去!怎么那么些官,就只会盯着个树使劲呢?且那树明显对周围的田地有害的,却也没见哪个细究过、阻止过。
这下叫她给拦下来了,如今眼看着往后就没树可种了,田地又已经弄坏了好些,这一地民生的出路又在哪儿呢?她几次去,也没见有什么动静起色。该种树的还寻地方种,能伸手捞的也不能歇,吃不上饭的就自己想主意吧,——好像一辆滑向深渊的车,大家就呆呆在那车上坐着,由着它慢慢往前滑去,不晓得是没注意到还是根本没在意什么‘从今往后’的话……
人同人差的太远了,比方说七娘同寻常人比起来;一样的,官都是人里头来的,这官同官差得更多,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神龙湖边上的州县,不少官吏被摘了帽子或者干脆摘了脑袋,可这‘坏事容易成事难’,去了一百个无能官吏,若没个真有能耐的来,照样没有变好的那一天。
又或者不能都指着衙门官府,这一地百姓也得想法子自救吧?没有,就灵素看到的,一帮忙着种树或者想法子种树去,另一帮正忙着各处打“假神仙”。
说那些神迹都是“妖怪手段”,一群会念真经的高人一处处念去,就能把那妖怪给赶走。只要等都赶走了,这地方的旱情就自然能得缓解。如今这样,都是因为群妖聚首的缘故,这群妖怪都是旱魃的手下,走到哪里旱到那里……
反正都是眼睛瞧不见的东西,只好由着人说,谁嗓门大谁有理。加上整日愁田地收成也没个用处,能寻着个“罪魁祸首”,有一条自救的“明路”,好歹有了希望,加上还能顺便看热闹、说些神异之事,更有许多人爱去了。
灵素一个月总得跑几趟,除了见着实在艰难的,想法子给点银钱米粮接济一下,别的法子她也想不出来。
她倒是能运水来,可只要这宏水木一直种下去,就算她翻江倒海来又有何用?帮他们多种些树?唉……
好好的岁末除夕夜,听着外头鞭炮爆竹声,笑语道贺声,她的心里就跟同时注着两股水似的,一冷一热,真不好受。
照例这年夜饭他们还是在苗十八这里吃的,老爷子还特地给张罗了几个岭儿和湖儿爱吃的菜,还有几色点心,明明也是寻常材料,那滋味却不是寻常能有的了。
吃上了两口,灵素那神游的心思才算被拉了回来。——就这一点来说,岭儿还真是随娘。
席间难免又说起燕先生的情况,苗十八道:“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他年轻那会儿,比这还厉害的时候多了去了!如今功力比从前深厚得多,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这回是莽撞了些,但不至于到如何田地。毋需担忧太过。”
湖儿就道:“师爷还说这回叫燕爷爷长长教训也好呢。可燕爷爷又不是做什么坏事,又要受什么教训?!”
苗十八笑道:“你师爷同我们想头不太一样。他是一早开始立了心要教书育人的,确是碰到了太多不成才的,冷了心。这两年就越发往‘良言难劝该死鬼’的路上去了。所以你燕爷爷为了缓解旱情祈福自伤,他本是极力阻止的。
“他的道理也没错。毕竟你燕爷爷的本事,并不是代代都有传人。若是等他老了,后继无人,往后可就没有哪个能‘呼风唤雨’的了。可这德源县的百姓却是习惯了‘神仙保佑’的,到时候没得保佑了,不是更要糟?就跟小孩子被娇宠长大,忽然要往风雨里自立去一样。所以他的意思,又不是什么大灾时候,根本不必要多管,只叫人用人的本事过去,过不了了再说。”
湖儿便道:“燕爷爷自然不忍心的……”他同燕先生相处日久,晓得这位老人家的心肠。
苗十八点头道:“是啊。所以就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湖儿扭头问他娘:“那到底燕爷爷说的对,还是师爷说得对?”
灵素想了想道:“若是从一人一事上看,自然觉着燕先生有理。燕先生是一个人都不想叫他受苦。只是这个事情本不容易,或者说根本办不到。这人的日子过得如何,有天时地利,还有他自己。不是想管就能管得过来的。且燕先生如今尽力而为,已经伤了自身了,下回、下下回若再如此的话,恐怕自伤太过,这个‘护佑’也就到头了。
“鲁夫子看的是大势,就跟山上林间一样,因为跑得慢的会被豺狼吃掉,所以鹿啊兔啊的都极善奔跑。所以虽然豺狼虎豹吃了成百上千年,也没有能把它们吃绝。人也同理。若是燕先生真的这般管起来,往后等他管不了的那一日,德源县丁点应对天灾的经验能耐都没有,那到时候只怕灾情更重,死的人更多。
“所以说人世的事情难呢!要是就论在这里住着的百姓们,自然希望有个燕先生这样的人一直保佑着他们风调雨顺。可这事儿是没法长久的,燕先生也会有力有不逮的时候。小灾小难没受过,直接就遇上大灾了,那还能好?就更宠坏了的孩子遇着难事一样了。所以你非要说谁对谁不对,那得看你是站在什么地方看的。”
她一番话说完,苗十八先乐起来,对着自家女婿道:“不错,教得挺好。”
方伯丰乐道:“可没人教她,都是她自己琢磨的。她就是心太善,指望叫人人都过上最对最好的日子,如今也琢磨过来了,知道这世道就不是这样道理的。”
苗十八也松了口气:“我之前就怕她这性子。这人心里没善不成,太善了也不成。你想救十个人,你得有能救十个人的本事,你想救一百个人,你得有能救一百个人的能耐!别说天下了,就说这一县里,你能叫家家过上齐家、龚家那样的日子才叫合适?那就完了,只怕神仙都办不到。”
灵素听了心里叹息,是啊,神仙确实办不到啊……
他们说得热闹,都忘了起初发问的人了。
湖儿自己想了一会儿,对自家妹妹道:“咱们得赶紧学本事,你看娘都说了,这世道就是那么七灾八难的,一不小心就叫豺狼吃了,咱们可得使劲跑才成。”
岭儿跟着点头,咽了嘴里的澄沙脂油八宝饭,挥挥小手道:“哥你去穷究世理挣银钱,我管学医药往后手到病除!”
湖儿一琢磨,“这个挺好,咱们一家子都又康健又有钱,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至于大人们能做什么……他们喜欢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