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躺下了, 这当爹娘的就认真商量起来。
方伯丰道:“岭儿这话还真是个主意。官田明年的安排已经下来了, 这两年真是出了不少新作物, 每一样试种都得占全一份上中下田, 更别说头一回在本地种, 这个续耕也难安排, 都得留足了富余才成。我还想试试那借花生稻的路子, 原当恐怕得往后拖一两年了。倒没想到岭儿这主意。”
是啊,自家买一片地试种各样粮作,收成保证不了, 税却都得按有田交,这样主意是个正常人也想不到哇!
娃儿娘很淡定,她想的又是一个路子:“说来也是。湖儿的那份银子, 已经投到绒料买卖里头了。那织机又是他喜欢捣鼓的东西, 如今这书楼里头也许多他的主意。这么一比,岭儿是吃亏了些。既然她想种地, 你也正好得用, 那就买吧。反正她那一千两还没动过呢。”
方伯丰皱眉头了:“这……要不了这么些吧……”又不是官田, 一个农务司的人管着, 人手不够了还能从官学里面借调, 自己这里就自家试种着玩儿的,不消这么大阵仗吧。
“且这地还不能各处分散着。这要买起来, 除非哪个大地主愿意卖,要不然就得一家一户去问了。去年刚新分了丁田下去, 明年才核算该收回来的丁田, 这时候问官府买官田也买不着什么整片的了。”
灵素觉着这样不太好。那一家一户的田地都是人家自己要种的,自家这用场同人家那个比起来算是可有可无的,这么着不太合适。且方伯丰现在在农务司里任职,自己家同人一家一户谈收买田地的事情,更不合适了。这样的麻烦是越少惹越好的。
商量了也没个结果,各自睡了。半夜里她忽然灵光一闪——草荡浦不是还挺大的么!
这么着,她又打上开荒的主意了。
第二天同方伯丰一说,方伯丰直摇头:“现在不是以前了,家里这许多事情,你哪里还得那个空!”
灵素便道:“我从前试过了,这回我请人帮忙就成。反正开出来的田地往后肯定也得雇人做活儿的。”
方伯丰乐了:“我还真没听过开荒还雇许多人的!”
最后磨不过灵素,只好去查了一遍田籍录,草荡浦那块地方如今也还是许可开荒的。这都有规矩,有些地方的荒地便是荒也只能叫它荒着,不许乱开垦的。
灵素又跑去找小河滩那边的老里长写了开荒的文书,老里长笑道:“你这娃儿恐怕是土地爷闺女投胎来了,这不上十年,瞧瞧这驴粪蛋子给养的!要不是那几处驴粪底子还露着,都当是个好山呢!成,成,等你把这草荡浦里头的石头滩也变成良田,就有更多人能给你们做活儿了。省得跑县里去,闹得夫妻分别母子难见的,图什么!”
灵素听了便问:“小河滩也有人去县里做活儿?”她以为就那些贫苦的村里才去人呢,小河滩可是出了名的富裕地方。
老里长摇头叹道:“这银钱的腥气勾人呐!谁逃得过?如今稍稍不成的地就闹着种米袋子去了。就是懒得废那个精神去管进出水。这东西下了地没什么大活儿了,女人家都侍弄得过来,爷们就跑县城里寻活儿去了。”
灵素心说这不是好事么,就听老里长接着叹:“这对田地不上心的庄稼人,能是什么心正的货色?这下好了,得个由头跑县城里长见识去了,还不知道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呐!唉,好苗好地好长成,这孬草去好地也使劲长啊,管不住喽!”
灵素拿了开荒文书去衙门里办完了,晚上拿给方伯丰看的时候,也顺嘴说起了老里长的话。
方伯丰也只好摇头:“老里长这话也没错。这要是没几分定力的,跑到县城里见着好吃好玩的越发多了,在这里干活挣的几个钱还不一定够花,更别说贴补家里了。结果就是地里出的少了,白费了功夫也没再挣回钱去,白落了一个‘见世面’,确实不算什么好事。”
灵素听这话就想起了二牛,几回见着反正这娃儿自己是都挺乐呵挺高兴的,只是不晓得往后又怎么样。
她这里心念转过就没有细想了,却不知道如今这群人日子正难过呢。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打远地方陆陆续续来了些汉子,抄着一口外地口音,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也不知道哪家码头的管事好心,施舍了一两顿粥饭。结果这群人就报上恩了。只是身无长物的,拿什么报答,只好替人做活儿了。
这么的,这些人就给码头上干活,都不说工钱的事情,只要能管他们两顿饱饭。
开始一个个都虚得很,也做不了什么重活儿,养了一阵子缓过来了,慢慢也能干些力气活儿了。到如今,都开始成群结队在码头上做起装卸的活计来。偏他们要的工钱极低的,这么一来,许多客人都愿意请他们了。
这边二牛、良子、毛哥他们这样的就为难了,去问工头,工头也没法子:“我们不能跟着落价儿啊,他们是干一票就走的,我们这会儿落下来了,下回想要再涨上去可就难了。”
工头们都是这个想法,价儿都没落,只是活儿没有以前多了。不过一些金贵要紧东西还都乐意找这些人搬抬,那些外乡人都不知道底细的,万一弄丢弄坏个什么都没地方找人去。
空闲的时候一多,毛哥就拉着良子去书楼看书抄书,有时候早上的课也跟着去上上。
这日晚上上完课回到住处,良子看毛哥又在看今日抄回来的几篇字,便道:“你还有心思学啊!”
毛哥看看他,良子往床上重重一躺道:“咱们就快吃不上饭了,你还学这个……你看看这抄书,一天能挣二十文么?咱们干活儿一天能挣两百文、四百文、五百文!指着这个不饿死才怪了……唉,到底哪儿来的这帮瘟神啊!……”
毛哥默默不语,顾自己把要看的都看完了,才放下来道:“我猜……他们大概是西边受了灾的地方出来的。”
良子一愣,看看毛哥,没有说话。他这两日也听人在说什么“流民饿死鬼”等话,不过他记得毛哥说过,毛哥家里就是从前逃荒出来在康宁府落脚的。所以这话他就没跟着掺和。这会儿见毛哥自己说了,他也不晓得怎么接,就只好闭嘴了。
毛哥顾自道:“他们刚来的时候,是饿得不晓得多少天没吃过饱饭了,自然有人给碗饭就念好了。现在在棚户林里凑合着,往后天越来越冷,在那里修补房子,还不如在这里住吧?要住这里,总不能还说给口饭吃就足够了。他们这不是已经开始要上工钱了么。往后慢慢的自然也就同我们一样了。没道理一直我们贵,他们贱的,都是做的一样的活儿。”
良子听了这话,努着嘴坐了起来,看样子不像方才那么沮丧了。
毛哥又接着道:“反正现在一时也寻不着旁的活计,正好得空多认字读书,也是好事。”
良子这下撇嘴了:“就挣那一天二十个钱了?嘁。”
毛哥却道:“要不然你现在干什么呢?整天在码头呆着骂人?那能给你多骂出几份活儿来?至少读书识字还能涨能耐,你还别小看这一天二十文钱,要不认字写不了字,还就挣不着这个钱不是?这也是能耐。”
良子没话说了,最后嘟囔一句:“我没法像你这么拼,出力气还罢了,坐那儿跟捉苍蝇似的一字一个字写……这活儿做着头晕!”
毛哥一笑不说话了。良子自己又躺下,待了会儿觉着没意思了,看看小毛弟和果子也在那里拿了张纸不晓得画什么,就对毛哥道:“用得着这样吗?这一天天的!我们村里白天黑夜做活儿也没你这样的!我同你说我跟着你学这多半年,可累坏了我了……”说完还哼唧两声,把小毛弟和果子都逗乐了。
毛哥又在一张列着什么东西,听了他这话笑道:“村里好啊,你们有地,只要年成好,丰衣足食不在话下。就算年成没那么好,你们也多半有些存粮的吧?地也有,实在不行草顶土墙也能有个屋子住。城里要穷起来,才是真的穷了……”
长叹一声,闷着头一行写一行道:“一寸地都是有主的,没钱就真没地方住去,只能露宿街头了。想找把野菜吃,你还得有那力气走到城外去,还得能保证一会儿有力气走回来。什么丰年荒年,没钱都能饿死。丰年也没人白给你粮食不是?想要寻个能安稳睡觉的地方,嘿,鸡毛店也未必住得起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小毛弟同果子也都停了手里的事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毛哥叹一声道:“你或者觉着如今这日子不怎么样,告诉你吧,我们看来都好得不得了了!你都不晓得这样的机会有多难得,这个时候不赶紧下功夫涨本事,难道要等到时候不是德源籍的都不让读书才知道后悔么!你只看这一天抄书的二十文,实话实说,我觉着这都是大善人给我们送钱的意思。真要寻人抄书,谁要用这个笔的啊,怎么也得找那些能拿毛笔写漂亮小字的才成吧?这许多好心人都在拐着弯帮咱们,咱们自己还懒沓沓的那才真叫自作孽了。”
良子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本来来了县里觉着自己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以前过的日子太苦了,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没见识过。所以那时候跟着二牛几个,用自己挣来的钱变着法儿“补偿补偿”自己,觉着挺合适的。
可自从上了毛哥这条贼船,如今的日子真是一言难尽啊。天天干完活儿领了钱也没什么能玩闹的了,赶紧吃饭收拾一下就得去上晚上的课,回来路上说的还都是课上的话。洗洗睡了第二天接着干活儿去。别说从前晚上听戏看笑话了,连酒都多长时间没喝过了!
现在一听毛哥这话,想想小毛弟和果子这阵子也都是早上上课,下晌抄书,晚上还给他们做饭。晚上舍不得点灯,都早早睡了,第二天又是那么一天。真是没见这俩孩子喊过苦,每天都乐淘淘的。现在想来,恐怕就是毛哥那句话了,——如今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好了。
毛哥看看他的样子,忽然又冒出来一句:“我们是吃了多少苦的人,晓得现在的日子难得、机会难得。只是你难道就非要等着沦落到像我们当年那么悲惨的时候,才肯聚力奋发么?——这回来了这么些人同我们抢活计,日子就不好过了,明日来一百个呢?”
良子抖了抖,嘴硬道:“那读书的也不止一百个啊。”
毛哥就笑了:“有力气扛活儿的人不止一百个,能读书认字的也不止一百个,但是能扛活儿又识字的就少了。你会的能耐越多,能同你比的人就越少。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良子无奈,只好坐到桌边,也揪了张纸胡乱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