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下去了, 那俩还猫在一棵榆树后头, 不知道是不是想守株待兔。看自家娘亲来了, 嘿嘿笑着走出来, 灵素一指门口:“不能放兔子进来, 来了该吃咱们的菜了。”
岭儿正色道:“所以咱们吃兔几!”又一指上头, “烤又的地方很大, 可以烤好几个。”
灵素明白过来了,这是看自己之前起的那个烤窑比较大,怕原来自家山上的兔子不够吃了, 赶紧往里头引呢。
叹口气道:“春天是不打猎的,母兔都生小兔呢。”
岭儿不说话了,看着她哥, 湖儿想了想问道:“那公兔子呢?”
“这个嘛……”这灵素还真不清楚, 她只把兔子捉住了放后山上去,哪里知道人家家里是怎么分工的。
岭儿见自家娘亲迟疑了, 便乐着大声道:“那就烤公兔几!”
灵素比着人想了想道:“捉的时候哪里知道会捉住公兔子母兔子?掉到陷阱里都死了。”
其实她根本就没怎么用过陷阱, 不过照着一般这里捉兔子的, 多半都是下夹子下套的, 她这话也没错。
俩娃儿见说不动, 岭儿就又扭头去看湖儿,湖儿道:“那就等以后能捉了再吃。现在多养些小兔子, 以后能捉的也多了。”
听前半句岭儿还老不乐意的,听后面这话又觉着前景挺美好, 把手里的一把嫩菜往门口一扔:“快, 快,多叫几机来!”
当娘的也只好在一边儿看着。
中午灵素包了荠菜猪肉和笋丁酱肉的包子,俩人吃得欢,倒也不提烤兔子的事儿了。
晚边回家做完了饭,却见方伯丰抱着一堆书回来了,灵素看了便道:“哪里又出了这许多农书?”
方伯丰放下来笑道:“并不是什么农书,却是些话本故事。”
灵素听了笑道:“这是买给谁看的,我连戏都不爱听呢,湖儿还看不懂吧?”
湖儿听了正要去翻看,叫方伯丰拦住了,这些书都是市面上风行的话本,里头多少有些娃儿们不当看的东西,尤其自家这个什么事儿都爱琢磨的儿子,更不能叫他上眼了。
把事情细说一回,原来是不晓得哪个的馊主意。因说今年开年大寒,闹得人仰马翻的,都是南边不晓得怎么过正经冷日子的缘故。这眼看着天气是一年比一年冷,今年冬天保不齐更厉害,不趁现在暖和的时候学起来,只怕到时候连着来两场大雪,就得出乱子了。
可这又不是什么一板一眼说得明白的东西,人莽北的人家是从小到大一代代这么过来的,衣食住行,什么事情里头没有一地时气的事儿?这忽然叫一处冬天也满眼绿色的地方学人家过冬的法子,怎么学?学什么?哪些东西和路数得用哪些又是白瞎?问谁去?叫谁去问?都说不明白。
结果就有人弄了这么个主意出来。给衙门里各人都分了些北地的话本,这故事里头多少都带着北地的生活细节。叫衙门里的人回家抽空看了去,把里头有用的摘录下来,到时候凑一块儿说一回,相互映照,只怕就有些眉目了。
灵素听了哈哈笑起来,问道:“做什么不找几个北地的人问问?就像杏妮儿爹那样的,你看人家这火炕不就是个北地过冬的法子么。还有旁的什么火盆火墙的,问了再寻几处地方做起来试试,不就都有数了?这话本戏文上的话如何信得?”
方伯丰也笑:“就是这话了。且这衙门里当差的知道的都是各自管的事务,要说商税转籍的话还明白,要说过日子,他们就算看了书也看不到那些啊。多少人一年四季,哪天该当换什么衣裳,都是家里人给预备的。叫他们打书里看出法子来,不是跟瞎子问路嘛,嗐,实在是荒唐。”
灵素问:“这不是知县大人的意思?”
方伯丰摇头:“不是,是县报那边传出来的法子。”自从上回叫人拟了别有用心的布告沿运河官道贴了去,知县大人可算知道这闲言的好处了。把那几个说事写文天赋异禀的都聚到了一处,专门做这些事情,朝廷有邸报,德源县有县报。隔一阵子出来一稿,知县大人看了都觉着自己管的是个神异地界。
又道,“知县大人的意思,最好衙门里当差的这些,都能去莽北走走,实地看看,百闻不如一见。”
灵素乐道:“最好还在那里住一个冬天,过一过当地人的日子,这才知道得全呢。”
方伯丰笑:“说说罢了,都去那里过冬了,县里这些事儿可怎么办。”
说归说,结果吃完了饭,他还真捧了本话本细看去了。等娃儿们睡着了,灵素也跟着过去瞧稀罕,她又发现自己的“识字”同真正凡人的识字还不大一样。她那一眼看去,最后进了心里的就跟神识解化识念的感觉仿佛,并不是一字一句来的。那话本说的都是故事,她觉得没什么趣儿,不如外头整日介活生生的你来我往有意思,打了个哈欠就放下了。
方伯丰只当她瞧着吃力,便笑道:“你看惯的都是常用的字句,这话本里头许多有的没的,读起来估计有些费劲。”说着话,就哗啦哗啦往后翻,翻到一处才停下来又看。
灵素见他这看法也有趣,问他:“怎么还跳着看的,中间那些没意思?”
方伯丰道:“又不是真为了看话本来的,就为了瞧瞧人家那边冬天怎么过的,自然就紧着冬天的事儿看就成了啊。”
要不你们俩是一对儿呢……
他还拿了书递灵素跟前,指着给她看:“你瞧瞧这话,果然都是穿裘皮的,再次老羊皮袄子也得有一件。看来同咱们这边可真差得有些大。”
听了这话,灵素就想起七娘同沈娘子那大连店的买卖来,说给方伯丰听了,又叹道:“我后来才晓得,她们两个早就开始从北边收皮货了,有整衣的,也有单张的皮子。这做买卖能成的人,总是比寻常人快了那么几步。从前绍姐姐做绒料买卖是如此,七娘就更是的,步步赶在前头。等人反应过来了,她那里早都预备全了,就等着人上门付银子呢!”
方伯丰听了这话也想起一事来,道:“这回铁网庄有几个猎户得了几张短耳群豺的毛皮,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到府城里去了。府衙还特地来问,只当是我们收了呢。却不料这回得的都算个人的,就没拿来充全村的税,自然到不了我们这里了。现在还不晓得要如何了局。”
灵素忍不住神识往自己灵境里扫,试探着问道:“那皮子如今金贵了?”
方伯丰叹一声:“嗐!从前就金贵得狠了,这回冷成这样,也不晓得什么人胡吹大气,非说那群豺毛皮带地火,雪下来离半尺远就化了!要是常见的也传不出这话,随便拿来一试就晓得没这样的事儿。偏是不容易得的,可不就由着他们胡说了。又有那愿意信的……你想这价格哪里还只是个‘金贵’了得……”
灵素听说“皮毛带地火”就呵呵乐上了,她心说你们这里的野物顶多就是牙齿厉害点跑得快点爪子使点劲儿,哪里就有什么地火柔水的属性了。那群豺要有这本事,那就是妖兽了,你们这里又没个修真门派,那德源县早就成妖兽地盘了,还有你们人什么事儿啊……越想越可乐,在那里笑个不住。
方伯丰哪里晓得她的那些鬼心思,还接着叹人间事:“从前咱们就说起过裘皮的事儿吧?这下更得了,米市街的大店这下可真是财源广进了。这一场雪下来,如今都觉着没裘皮过不得日子了似的。其实咱们这边就算冷,也没法同人家北边比。你看看这句,人家那里的河塘都能冻底,我们这里多少年有一回池塘上冻的?就算出来一回,那也只上头一层,可站不住人,也冻不了两天。
“衙门里也想县里百姓好好学学怎么用火盆火榻的事情,到时候真有那几天冷的,能顺利熬过去。可如今都奔着要穿裘皮去了,这不是……这不是又歪了嘛……唉!……”
说着话,不晓得又在书上看到了什么有关冬日取暖的细节,拿了笔在一旁的簿子上记了几笔。
灵素看他已经写好的多半张纸上头那些东西,都是自己在北地见过的,这一下子就许多话想说给他。可要说了又圆不回来了,便故意拿了来扫两眼道:“这些东西我好像听杏妮儿提过,明后天我帮你问问,这看话本找辙听着不像正道儿,不过好歹花了功夫下去了,总没有白费力气的道理。我给打听明白了,若能有几件可学可用的,就算没白花这功夫。”
之后就挂羊头卖狗肉的只说是饭铺里跟北地人打听来的,把许多自己肚子里收着的莽北过冬取暖的法儿一样样说给方伯丰听。她对这人世间,最爱的就是那些三餐一宿鸡毛蒜皮的微末事情,在她看来,“这酱瓜茄是泡盐水再浸酱好,还是洒盐腌了再裹酱面好”远比“谢阁老告老了,如今首辅之位会落到哪个身上”这样的事情要紧得多。
自然这莽北之行,除了要管那个关乎一界安危的大护阵,余下功夫她也九成九花在这些东西上了。如今给方伯丰连说带比划的,简直活灵活现,闹得方伯丰直叹:“你这是同人唠了多久的话,这都怎么叫你问出来的!”
灵素赶紧往回找补:“没有,没有,我都是大面上一问,是他们说得细!”
等过了一阵子,各司人聚一块儿商议事情,知县大人还没来,就有人问起这看话本的事儿来。没说两句,就扯歪了。这衙门里都是大老爷们,寻常没事说话还得加点荤腥料呢,何况这话本里头多半多都有这样的事儿。——说故事连个油星儿都没有的,谁听你的?!结果这话头倒都实打实能“生热取暖”的,同方伯丰整理的那些就全然两个路子了。
祁骁远就在方伯丰边上坐着,他眼里可没有什么司长不司长的,见他刚才还想翻个簿子的,听众人开始瞎咧咧才作罢了,便伸手抢了那簿子过来翻看。没看两页就笑起来了:“方懋啊方懋,也只你这样的书呆子才能做出这样的功夫来了。”
说了有人好奇,见他手里拿着本儿,乐道:“难不成老兄还把里头要紧的段子都摘下来了?那倒好了,省得看他们啰嗦,直奔着捻火的去就成了!”周围又是一通大笑。
祁骁远忍着笑念了一段,才道:“瞧瞧,还真寻出用场来了!只是这一段什么火炕除灰的话,我记着该是段‘扒/灰'的事儿,难得你在那样紧要关头还能寻出这两句来啊……”众人更笑了。
正热闹,知县大人进来了,立时都端正起来。说完了几件要事,给众人换了茶来,知县大人便问道:“方才说什么呢,那么乐呵。”
这位大人主意多,官威却不算大,便有年轻司员笑着说了。知县大人手一抬:“把那本儿给我瞧瞧。”
农务司那里就把自家司长那簿子给递上去了,知县大人唰唰唰翻完几页,问道:“这些话本上都有?这般详细?”
方伯丰老实道:“不全是书上来的。就捡了冬天的段落查看,有提及本地没有的物件和做法的,就先记下来,再去问北地来的人,最后整理出来的这个。”
大人看了点点头:“不错,得用的不少。不过怎么教给老百姓还是个事儿,嗯……”敲了几下桌面,把那本子往祁骁远跟前一扔:“拿去抄一遍再还给农务司。然后,你们几个一块儿写个话本出来,把这里头的学问都用上,再叫说书先生们学了往酒楼茶馆里说去。……要是能编个戏文就更好了,会写唱词儿不会?……对了,这是为了教人怎么用这些法子过冬御寒的,可不是让你们编神鬼故事去的!写完了我先瞧,不成就重写。嗯,年下冬里效果要是不成,就别想拿年钱了!……”
祁骁远看着大人施施然远去身影,心里那叫一个苦。这那么多说书的讲武林高手的,也没见咱们县出过什么大侠啊,怎么我们写一个出来就非得叫人听了就学上能耐呢?还有还有,不是您先瞧了才成的么,您先瞧了才让说书的说去的,怎么最后这年钱还扣我们的啊?!
坊业司的司长是人精,就看出他心思了,走过他身边来一句:“因为大人本来就不拿衙门的年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