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观神侍的事情就跟雪花入池塘一般, 没起个波浪就过去了。就算寻常闲话也没有人爱说这个, 连最好论事的齐翠儿都道:“又不是我们这里的事儿!有什么好说的!”转头兴致高昂地说起莽北大商贾家里的妻妾纷争来。灵素心里比着界影算了算, 莽北比灵都还远吧?——你们这些人呐, 嘴里出来的话真是叫仙没法信!
只有苗十八同燕先生还能说两句。见灵素还在琢磨这个事儿, 燕先生道:“这事情同人的‘信’缠在一处, 没有那么容易动手啊。总得慢慢来。”
灵素想起一事来问道:“先生之前说过有仙遗族, 又是什么说法?”
燕先生笑道:“说起来也是不求观里传出来的说法。他们从前有个大神侍,是个十全脉,天赋异禀, 有许多神通事。后来无意中叫人知道了原来他是神仙在世上的后代,才有如此能耐。我是从师门的札记里得知这十全脉的脉象和仙遗族的说法,兼之……兼之这世上确实许多神异之事, 还真想见识见识神仙后人的风采呐……”
灵素看看坐在燕先生怀里的湖儿, 心说您这不都抱在手里了么,还要咋见识啊?!
苗十八却道:“这话你也信。那大神侍人呢?神仙后人不得活个千儿八百年的?要我说啊, 说不定也是不求观故弄玄虚。什么地方只要一旦暗戳戳的好处多了, 这就没有不烂根的。”
燕先生摇头叹道:“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 哪里说得明白。”
灵素听了苗十八的话看看俩娃儿看看自己, ——我都只能待三百年,哪而给你弄个能活千儿八百年的外孙去!
她关注不求观神侍的事情, 同世人还不一样。世人或者是把不求观这样的神庙当成真神居处,信了一辈子;或者靠着神庙神侍谋生过日子;还有心里有太多惊惧匮乏的, 更得靠他们了, 凡此种种,都落在个“有求”上。
人本来就不知道事情真相,加上一个“有求”,这“信”就越发偏了,已然成迷。你把事实甩他眼前,她也不想信这个“真”。因他若选择信了这个“真”,那之前几十年的人生算什么?自己心里那一大块病靠哪个来医?因此哪怕明知道或者真有些可疑处,也宁可闭上眼睛不去疑心,不止不疑心,还得更加“深信”才好,这样才能把自己方才起的那点疑虑打消掉。
也正因为这样,这场神侍风波之后,往不求观去的信众有增无减。好在不求观的护阵没有再出警示,灵素也只偶尔得空了才过去看看那些“神”侍到底在弄什么“鬼”。
至少如今看来,那些所谓“神通”用障眼法的真是说九成九都少了,简直十成十。若有例外,那就是没有弄成的。大神侍、神侍们这些“神”在世间的代言人,都在用戏法表演神通,那他们心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对“神”的信,他们心里都不信“神”而信“技”了,却拿着信众们向“神”供奉的财物享乐快活,这不叫骗又叫做什么?
几回看下来,灵素都疑心这回弄个什么“特赦许求”是不是因为钱财上吃紧了,才想出这么个敛财的法子来。
再看看大祭时候,那些不事生产虚张声势装神弄鬼的人高高站在上头,而那些勤勤恳恳劳作吃苦挣工度日的却战战兢兢跪在底下。可当有人试图拆穿立在上头的那些人的面具时,跪在底下的人还拼命摇手“别,别”……
灵素知道,这人世是有两重的,一重是真真切切的实在,另一层是人心认为是真切的事情。这俩通常差了极远。世间万物依照道理在演进,人却用基于自己的“以为”生出各样情绪在生活。她一个神仙夹在中间,到底又能做些什么?
神事暂搁,人事也不清闲。
连着在饭庄子上同几位大师傅商议试做换季的菜色和用米袋子五色麦尖嘴豆等杂粮做的点心糕饼,总算刘月兰肯放她走了,赶紧奔前面码头小馆去。
到了铺子,不是吃饭的时候,没什么人,倒是灶上挺忙活。一个大娘在烧火,陶丽芬正在大柴灶上用大锅煎鱼。见灵素来了忙挥着手里铲子道:“快来瞧瞧!我这都翻碎两块了!想用你说的法子试试,看着不怎么成。”
灵素赶紧过去救场,一边对大娘道:“大娘,火小些,刚够着锅底就成。”
一边拿了锅铲把几块还没翻面的鱼换了一回位置,对一边站着的陶丽芬道:“得等这面干结了才好翻身,可火太大了又容易焦。这活儿不难,试两回就成了。”
想起来问道:“哪儿来的这许多鱼?”
陶丽芬道:“杏妮儿家的。天热了,鱼打多了卖不完养也养不住,孩子问我有什么法子,我就想起你冬天时候在在饭庄子弄的那个蒸鱼干了。这不,头一锅,幸好你来了!真是及时雨!”
灵素乐了:“那是,也不看我是谁,能掐会算,就晓得你这会儿烦难呢!”
两人说着话,一锅鱼出锅了,灵素让陶丽芬拿大筛子摊晒到大太阳底下去,又道:“怕招苍蝇,边上起个烟堆。”
陶丽芬答应一声端着大筛子往后头去了。
这里灵素开煎第二锅,灶下的大娘笑道:“这个菜要做出来了,难道还不卖酒?咱们这里都是女人家,可收不住那些烂醉鬼!可惜我们家老头子懒得很,要不然我就把他拖来了。如今就做两起饭,要是能卖酒,还能多做些买卖。”
灵素笑:“大娘,我看您就成。要是有喝醉了闹事的,您就骂他!”
大娘哈哈笑起来:“骂?这种烂醉鬼都是被从小骂到老的,他娘老子媳妇儿子骂了都没用,我老婆子是去找打呢!”
说笑着陶丽芬从后头回来了,灵素便问起杏妮儿一家的事情来。
之前杏妮儿爹听了灵素说的捕鱼的事情,还真上心了。只是不知道究竟如何,不敢立马辞了工就做这个去。就趁着没活儿可扛的日子,拿上钓竿鱼笼去几处野塘子碰运气。还真有运气!没有一日走空的,赶着早晚市没税的时候在城门边上一卖,一天也能挣个百八十文钱,多的时候能破三百。
这之后他就多花了些时间沿着水路四处看河塘去,那些太吃力的扛活就不接了。众人都晓得他脚上今年伤了一回,加上又有个闺女,小心点也在情理之中,不以为意。他从前就喜欢水里的东西,如今想倚作生计,自然愈发用心了。每日里能捉到的鱼也渐渐多了。
只是那住的地方实在太过逼仄,想打些趁手的家伙什都施展不开,就算跑野风地里做出来,家里也没地方搁。还一个就是有时候鱼捉多了,一下子卖不完,屋子里头没地方放,放外头隔天就只剩下一桶水了。就算叫你抓着个现行,人家也只厚着脸皮跟你笑:“嗐!你这也是白来的,兄弟们吃一条怎么了?!”没法儿说。
陶丽芬就是听杏妮儿说了这事儿,才在她爹来接人的时候告诉他:“下回鱼多了卖不完直接拿我们这里来,我们买了做鱼干正好加菜。”‘
杏妮儿爹晓得这是帮他们呢,赶紧谢了又谢。
灵素听了便道:“这鱼的花样可多了。便是懒得这么费劲,直接用粗盐同干姜末拌了腌两天,拿出来一蒸,也挺下饭。等天凉了还能做糟鱼、风鱼、辣茄酸酵鱼……不过若这些东西都堆屋里放着,那滋味可就……”
陶丽芬叹道:“谁说不是呢。可这换个地方住又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别说他们这么没根没基的,我同翠儿这样,在县里多少年头了,不还没置上房子呢!”
灵素道:“那今年咱们卖酒吧,大娘说这样能多做些生意,到时候你就能买一大宅子了!”
陶丽芬笑骂:“胡说八道!就咱们这小买卖还买大宅子了!说出去笑掉人大牙,还当我们怎么狠刮他们油呢!”
边上大娘道:“这个话再没有的。日常的东西都是咱们自己经手的,用的什么材料咱们心里没数?就卖这个价儿,真是良心里的良心价儿了。若这买卖我做主,我得少说也得翻一倍卖才肯呢!”
有一桌正吃泡饼的听了就道:“所以您老人家才不发财,心忒黑!”
大娘听了一抹布甩过去:“呸!臭小子懂个屁!世道规矩就是黑心的才能发大财!”
那个被打了的也不示弱:“那样的钱挣了也不得神仙保佑,挣去买药吃,还不如不挣!”
另一个也道:“就是,晚上睡觉都不得安生。”
大娘一撇嘴:“得,我是穷在心凶上了,你们俩就穷在胆儿小上了!谁也别说谁!”
说着话,外头杏妮儿一路小跑进来了,满面的笑,站定了抓着陶丽芬的胳膊道:“婶子!我跟爹爹刚去买房子了!明儿我们就搬家了!”
陶丽芬一愣,笑道:“真的假的?这是好事儿啊!早怎么没听你们说起呢?!买的南城北城的?”
杏妮儿笑道:“不是城里的,在城根儿庄上买的。我也不知道呢,今天爹爹说带我出去玩,走了好一阵子路,还问我会不会太远,走得累不累腾。我说这算啥啊,不过走点路怕啥的。谁知道我爹就说要是觉着不是太远,就在那里买个屋子住。去里头看了问了,还真有!这就买了!明儿我们就能搬家了!”
陶丽芬点点头:“走过来得两刻多钟吧?不错了,往后若是走水路就快了。”
杏妮儿笑道:“我爹也这么说呢!”
正说着话,杏妮儿爹进来了,跟众人打了招呼,笑道:“这孩子,一到临前了这一通跑!”
大娘对他道:“这么大喜事不早点告诉我们?还是妮儿跟我们亲!”
杏妮儿爹憨笑道:“先前还不晓得买不买得成呢,也没敢先瞎说。”
另一个大娘紧着问:“买城根儿庄哪头的?几间屋子?有地没有?拢共多少银钱?”
灵素听了心里直乐,想着齐翠儿上了年纪不晓得是不是就这个模样。
杏妮儿爹倒不觉着有什么冒犯的,笑着道:“庄子尽西头的,四间屋子,两间是瓦房,两间是泥墙草顶的,连着边上四五分地,花了十七两。”
大娘笑道:“喔唷,看不出来啊,手里还没少攥银钱!那老早好买了呀,省得在那地方跟人挤着住!”
杏妮儿爹笑道:“从前还不晓得会在哪里落脚。现在看这德源县挺好,税又低,也不轰我们异乡人,除了不给分丁田,都同本地人差不多了。妮儿也大了,我也不想再带着她到处飘了,就在这里定根也好。”
大娘都笑道:“这多好!往后更该甩开膀子奔日子了!”
一时众人都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