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那位大神侍走的时候, 带走了许多信众, 听说不求观将有大动作, 许多人都赶着去那里沐浴神光。德源县也有人家把门一关跟着去了的。做买卖的就有些怨言, 可又不好对神仙不敬, 只好生闷气罢了。
灵素同方伯丰说了自己在米市街上卖米粮的事儿, 方伯丰很是意外:“咱们家拢共就那么点地, 哪里能撑起一个铺子来?!”
灵素道:“不止我们家的,还有上林埭和小河滩连着路过的连障山那边,都有人托我代卖。反正我不挣他们钱, 都是顺路的,他们也没多少东西,卖给粮商也卖不出价儿来。”
方伯丰听这么说了, 只好点头, 又想起灵素之前听自己发了许多牢骚,这番作为恐怕里头多是为了自己着想, 遂看着自家媳妇心有愧疚道:“我光顾着衙门里的事儿了, 家里都得你照看着, 山上地里的, 你还替我打算这些……”
灵素乐道:“你又是替谁打算的?难道你是替自己打算?你也是替旁人打算, 我若能帮一点忙出一份力,也是积德不是?神仙都看着呐!”这话说的她自己都想乐。
其实她是自己想做买卖, 只是怕一不小心又扰了谁的生意。这回是你们都不想卖粮,那我卖点儿没事了吧?你们捂你们的, 我不怕啊。她在群仙岭里“广种博收”了这些年, 灵境里的各样吃食,这几个米行可比不了呢。
方伯丰听她的话失笑:“你都信起这些来了。”
灵素学着街上人说话的口气:“都亲眼见着了还不信?非得你自己成仙才信呢!”
想必方伯丰这几日这样的话也没少听着,见灵素学得惟妙惟肖,忍不住乐起来。
又问:“那你这两日还把岭儿和湖儿都带去米市街了?”
灵素点头:“给他们做了些杂合面饼子,搁门口坐着一吃,简直就是活招牌!”
方伯丰忍不住抚额,这要是被娃儿师公或者舅舅知道了,又得发火。那俩把娃儿当宝贝,这当娘的偏养得粗糙,为这个说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反正没什么用。
第二天方伯丰跑去米市街看了一回,见那个小米铺是真小,就前后两间屋子。再看灵素卖的东西,米只一两种还不是顶好的,另外的就是杂合粮和杂合面,还有各种旁处没有的东西,米袋子面、芋儿面、沙薯面……干菱角碎、莲子碎、栗仁儿碎……东西都挺便宜,买的也多是穿着补丁衣裳的人。
夫妻相知,方伯丰立时明白灵素的用心了。她这就是故意卖这些看似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好给人实惠,家里吃惯了细白米的人家也不会来她这里买,愿意买的多半是穷苦人家。加上上回卖吃食遭了人埋怨,她也是学小心了。
不过她那性子,做什么事儿都没法按着常例规矩来。
就这么大点屋子,她给弄了个炉子在门口,这会儿正舀杂合面浆在铁鏊子上烙饼。一勺面浆子上去,用一个推子推开,往上头磕个鸡蛋,三两下捣散了翻个面过来,再舀上一勺韭黄豆干炒肉丝,一卷一折,齐活。
能不好吃嘛!尤其是边上坐着的俩娃娃,一人一个抱着吃得那叫一个香。
有人凑过来问,她这里有刚做好的,还递一个过去:“尝尝,这就是杂合面烙的饼。”问题是这是饼的事儿吗?你搁那馅儿用什么包不好吃啊?!
方伯丰忍着笑回去了。
转天这烙饼的把馅儿换了,换成了炒芋魁条,搁一点辣茄丝儿,一点青蒜叶,滋味也不差。只是俩娃吃不了这个了,换成了肉末拌芋糊糊。
之后又用杂合面蒸过松糕,芋儿面做过棍儿汤,用沙薯面拌着蒸芋魁擀皮做过饺子,用米袋子面捏过大菜团子……
许多一开始看便宜买点儿尝尝的人家几回下来胆子也大了,都三斗五斗的买回家吃去。有些还担心缺粮的事儿,听灵素说了面不经放,杂合粮倒没事,只要地方高燥点,同寻常谷米一样;就索性一石两石地买了家去。买多了灵素还给便宜,恨不得就抵常白米一半的价儿。
到她这里买东西的人越是看着穷苦,就越没有别的人问上门来。到了后来好似她这里就成了穷苦人家专卖了,若有人在旁的什么米铺里嫌这个贵那个贵的,保不齐米铺伙计就来一句:“嫌贵买杂合面去,那个便宜!”
七娘这阵子也挺忙,主要是信众走了一批,她在遇仙湖路上的小院子许多要改租约的,里头不少特例,管事的不敢做主,常要主家拿主意才成。
等忙过那一阵,听说灵素又开上米铺了,不禁笑道:“她倒是哪里热往哪里扑,就是专爱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不知道图的什么!”
特地过去瞧了一回,果然如她所料,这一石也就卖几百钱,再看那些东西,光说要收拾得这么干净燥性,就得费多少功夫?好些瞧着还不是平地上就有的。“这呆子!”七娘心里暗骂。
这日在三凤楼碰面,说起这事儿来,七娘便道:“你要真想做买卖,刚好我也想做点别的,到时候咱们搭伙好了。”
灵素却道:“我如今同人搭伙的买卖太多了……”
眼看七娘眉毛都要立起来了,一遍沈娘子噗嗤乐出声来,她自然看出来七娘是为了带着灵素挣钱。如今可着这德源县,能比七娘还会挣钱的人恐怕真没几个。旁人想要寻她点拨两句都难呢,更别说合伙搭档了。可偏偏碰上灵素这个呆子,还不领情。
见那两个看向她,沈娘子也不点破她们,反说起自己的事情来:“我也跟楼里说呢,往后我就不去管了,也别再替我接活儿了。”
七娘一愣:“这又是怎么了,正是做买卖的好时候。”
沈娘子道:“这回什么粮荒米慌的这么一闹,我忽然觉着挺没意思的。就算有再多的银钱,没米没面了也没法子不是?我就想买些地,到时候一年地里出的米啊菜啊的够一家人吃就得了,旁的要那么些钱也没用。
“再一个,苗大师傅本来就够忙的了,我也那么忙着,俩人有时候一天到晚连说句话的空儿都没了。大郎也挺可怜,总叫几个帮衬的人带着。我看我们家大郎胆子就小,也不爱笑,不喜欢说话。跟湖儿和岭儿没得比!上回说起来,谷大夫就说了,这娃儿小时候就得跟爹娘在一处多呆才好,尤其是娘亲。他心里觉着踏实了,往后性子才会好呢……”
七娘一乐:“得了,就是想同你家男人多在一处呆着呗,拿娃儿说什么事儿!”
把沈娘子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没过几天,还真传出风和楼“神针”沈娘子封针的消息。说是因为生了孩儿,在月子里做活儿伤了眼睛,如今已经看不清东西,不得不退居修养云云。
消息传出,灵素看着在自家院子里喝茶吃点心,一双眼睛亮的跟星星似的沈娘子,直摇头:“教娃儿就说‘要诚实,不好乱说假话’,结果到了自己这里,什么假话不说……”
沈娘子也只是笑。
好似一切都恢复原样了,米市巷里抢粮食的事情好似是谁做的一场梦,除了少了些来往的信众,德源县很快恢复了往昔的热闹琐碎。
只农务司里众人却没有放松警惕。如今是兵分几路天天往几处花后田聚集的地方跑,看种下去的米袋子和五色麦发芽如何,土性如何,一处同一处的差异有多大。
这一成地一季的缺口虽不算大,可若是一缺就是三两年,一点贴补都没有,总是个事儿!尤其老司长私底下同方伯丰说起了自己的担心:“之前朝廷一直在推动抗寒稻种的事情,虽没有明说,恐怕确有天时渐变之虞。这天时一变,虽不一定一下子就多冷了,可或旱或涝,天气异常只怕在所难免。总是尽早打算的好,未雨绸缪好过临阵磨枪啊。”
方伯丰自苗十八那里听过许多这样的事情,想起老司长的老伴儿同燕先生是师兄妹,想必老司长也有耳闻,才会有此担忧。只是这事儿还没法明说,一不小心就成了“妖言惑众,动摇民心”了。老百姓常听风就是雨的,尤其经过此次抢粮事件,方伯丰如今太知道“慎之又慎”的要紧了。
好在灵素弄的那些新粮作都挺争气,在花后田这样的地上,都生根发芽了。几处一报上来,老司长乐得晚上都多喝了两盅。
方伯丰回来告诉了灵素,又道:“这么一来,明年更要多备些种子了,到时候不止咱们这里,外县的只怕也要问我们寻种子来。到时候这里种出来的旱稻、米袋子、五色麦,又能拿去同人换米换面,丁点亏不吃,还利益了人,真是再好没有了。”
灵素道:“记得盯着点他们,这花后田到底地力薄了,若是还想要三熟的,只能两茬米袋子另外一茬或者五色麦或者旱稻都成。万不能指着种旁的什么两茬三茬的,地吃不住,到时候又浪费一季时候不说,还失了恢复地力的时机。”
方伯丰赶紧记心里了:“这个要紧,我会告诉司里人的。”又叹道,“我们这里常年两熟三熟的,地又不能歇,这如何养地力真是头一件要事。等我手里这茬抗寒稻种的事儿一完,我得好好琢磨琢磨这个去。”
灵素一听就想到岩煜前辈那洞府里得的好些肥土来,自那之后,她照着里头的东西琢磨出了许多养土的法子。只是都比较零碎,这会儿听方伯丰一说,她立马决定要把这些东西都好好捋捋,到时候又是一场“功德”!
她怎么忽然对这些事儿这么积极了呢?只因以她如今所见,觉着人的恐慌都源于“匮乏”,想想也是,饭不够吃,会挨饿,谁不怕呀?!既找着根儿了,那就该想法子把这症结去了才好。比方说养土的法子,比方说高产的稻种,等德源县一年产的够全县吃三五年的,到那时候,自然就不会再有强抢粮食这样的事儿了吧。
——难道这回是因为全县的粮食不够全县人吃的缘故?要不说神仙也有脑子简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