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大人苦等替方伯丰“撑腰”的机会, 却迟迟没有等到。
他回过神来, 想到方伯丰那“忍气吞声”的脾性, 再想想老司长在农务司里的威信, 直叹失策。既然自己都晓得方伯丰不是会为了什么田啊地啊的事情同上官争执的人, 那又怎么会同老司长起分歧?自然是处处跟着走了!
事到如今, 还不如直接把自己的提议抛出去, 再指明叫方伯丰来负责。到时候老司长自然又有话说,而自己的态度也表明了,方伯丰又能因此事直接听自己指示, 越过了老司长,这分权夺位之战也就顺利开始了。到时候不管他们农务司内如何分歧,反正自己的政令能在农务司里有人手执行推广就成了。那些反对的, 就让他们一直反对下去好了, 反正……于事无用。要紧的是实绩,哪个真有点城府的人会争口头的一时短长?!
想到便做。
这日知县大人把两项事务一说, 还没等农务司的反应过来, 又直接道春耕时候许多常例事务得有人主持, 是以推广种植辣茄和散花稻的的事情就交由农务司新上任的副长方伯丰来负责, 有什么情况直接同自己说便罢。农务司里还没弄明白两件农事的意思, 先被县令这一有意抬一个压一个的做法搅翻了天。
有司中老人对老司长道:“这就是您看中的后生!从前勤勉不过是为了能得着个缝混进来,如今另外攀了高枝去了, 就准备跟您对着干了!”
也有几个想起之前的事情来,嗤笑道:“早说过了, 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儿子会打洞。有那样的老爹那样的血统,能是什么好货!老司长这回是被啄了眼了,如今人家位置在那里又有知县大人扶持,咱们就算心里瞧不上,也是人在屋檐下了。”
另外有几个骂骂咧咧的闹得更厉害了,便被别的几个嘲笑:“那么受不住,辞了工家去不得了?”
有人便回道:“为了口饭吃不得不受这气,但是我们心里难道会不知道好歹?!”
也有聪明人看出这势头,已经开始琢磨起往后行事的路子来。——老司长年纪在那里了,还能干多久?这位可是刚来的,又有知县大人捧着,还在府学里待过这么些年,同府衙里的司农院都有交情。嗯——顺势而为才是做人的道理啊……
司里沸沸扬扬之时,方伯丰同老司长却在里屋细说这两件事情的不妥处。
方伯丰把自己一直以来准备的关于散花稻的各样记录拿出来给老司长看了,一边道:“这稻子单看一季是产量略高,如今市上卖的价格也确实是寻常稻米的二三十倍,大人光看了这两件事,就出了全县推广的主意,且还将计划的需得推广成功的田亩提到了六成。实在过于武断了些。
“您看这个。去年我从夫子那里得了些这个稻子的种子,家里就分出一块田来试种了。产量同之前的传说无异,不过这稻子对地力的损耗极大。同样两块地,一样的追肥,去年种过散花稻的这一块今年的收成只有另一块的一成多两成不到。这地还是之前用过鸡鸭窠的底肥的。我如今怀疑,若是寻常地力的田地,或者根本支撑不到它开花结穗的时候。
“若真的全县六成田地开种此稻,那不止今年的肥力需求会极大,县里的常量不一定能够支撑,且下一季甚至明年整年的收成都可能被耽误。这地力恢复需要多少肥力如今我还吃不准,家里收了这茬粮之后,准备再分成几截,施埋不同数量的肥料,看看秋粮的结果,再看能不能估出个大概的数来。”
老司长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又道:“我也问了几处商行,如今的散花稻多是打更南边水边来的。不知道他们那里又是如何种得的。我们这位大人是个认死理的,只说我们这边如何不成,他定要追问为何人家那里就成。各中原因不弄清楚、摊开了给他瞧,他是不会相信的。”
方伯丰点点头,又说起辣茄的事情来。也是一个意思。既然莽北已经有大商行做出了仙人露来,且是行销天下的,说明人家已经种出这东西来了。如今虽值钱,不过是物以稀为贵。若是果然几处都能种的,德源县大面积种了,到时候货多价贱,恐怕未必能有多少收益。
老司长也道:“逐利不需官府引导,天下逐利的人多了去了。如今谁不晓得辣茄挣钱,散花稻卖得贵?只怕已经不少人家在打这两样东西的主意了。要我说,官府要管的恰是反过来的事情。咱们县村里还好说,这城里的人都靠米铺活着,若是一年产量大降,全靠外头运来,这米价怎么也得涨上三成去。就算辣茄儿和散花稻果然能挣着钱,可并不是人人都能从这两件事情上挣着额外的银子的。那些没得着好处的呢?忽然要多掏三四成的米钱,这米还不是别的物事,这可没法省。那就真是大事了……”
且若是真的全县六成种了散花稻,吸光了地力,耽误接下来两三季的收成;再万一周边的粮产也不富裕,到时候可就不是大事而是一场大难。
方伯丰不由得想起灵素从前老担心会出现的饥荒来。如今天时无恙,别因了人祸在风调雨顺的时候弄出饿死人的事情来,这罪愆几辈子也还不上!
两人又商量一阵,方伯丰便赶紧各处收集消息数据,连夜写起文报来。
等知县大人再召集相关各司衙欲细议此事时,没想到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自己认定的那个会“乖乖听话”的新上任农务司副长!
方伯丰列举了许多实际的数录,包括自家种植散花稻的数据和这多半年来通过府学和司农院零散自各处收来的消息,并在一处,对照推演,得出了散花稻不仅在田时间长,且需肥量极大的结论。又指出,若是在种植过程中追肥不能赶上,甚至会造成颗粒无收的结局。其对地力损耗,在收割后更需大量长肥埋入加种两季以上绿肥方能恢复若干。
又罗列了德源县可采用和农户常用的积肥方法,根据德源县的山水资源、人口及牲口数量,推算出倾整县之力恐怕也无法提供六成田地种植散花稻所需的肥力。更别说收割后的恢复地力所需的追肥。归了包堆一句话,——这主意不成。不仅不成,真要这么干了,说不定就是一场饥荒。
知县大人方才见他欲言说,立时就准了。只道他早已替自己预备好了详实资料,可以支持自己的这一决策,或者还能根据这些年看管官田经验,提出一些推广试种时候行之有效的法子来。
没想到这资料是挺多,说得也不错,只是每一句都是同自己反着来的。知县大人气得都没听进去他后头的话,心里反复想的都是“这叫什么事儿?!你一个轮到自己头上都不敢吭声的,对这样事情倒经心起来了?你有这能耐魄力你不去直升六部试试,死活要蹲在衙门里当个小吏图的什么?……不会是老天派来克我来的吧……”
好容易等他说完了,老司长跟着把他的那些结论跟县里的农事一结合,把若是这么干了会引发的严重后果都细说了一遍。老司长对这些东西真是烂熟于心,一步步推来没谁能挑出个错处,众人听完之后都闭上了嘴。
没话好说,眼看着又同从前一样,一个急着要在粮产农事上做出点成绩来,提出的方案却是处处漏洞不切实际;另一边就死活拦着,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也顾不上了。可偏偏提出来的那位是主官,说白了底下都不同意,人家一定要签发政令也没什么不行的。可再看那几个不怕死的,大概就算主官真的发了政令,他们也敢顶牛不执行。这就是官场啊,理是一个,力还是一个。自己还是站远点的好。
知县大人不欲叫人看着觉得自己为政轻率,连这样的内情都未曾细想过一般,便开口道:“照你们这说法,外头如今卖出天价来的散花稻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错,这东西自然不会很好种,若是同寻常稻种一样,还能卖到这样价钱?散花稻要多水要光照在田时间又比寻常的稻子长两个月,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许多地方种不得。我们这里运气好,恰好合时节,若是同冬麦合种,一年两熟,什么也不耽误。这才叫得天独厚!
“农务司的职责,是引导好一地的农务,那么些官田难道是用来白看的?还是跟着寻常百姓一样随便种种图个收口粮的?那是叫你们去试去学去钻研的!发现机会,肯定同时也发现难处。世上有没有难处的机会么?若有,也不算机会了,谁都用上了!正是因为有难处,才要你们去想主意,去克服!
“这散花稻,别处好好地种着,大船的米运出来卖。你们却只看到什么地力肥料的难,却不去问问人家如何解决的‘路’。难道朝廷付你们俸禄,就是叫你们整天来叹苦经,抱着一直以来的观念看法故步自封的?!那百姓要你们何用?!官田留着干嘛?!好好想想到底什么才是你们该干的该做的!”
众人见知县大人说得这般严厉,心里都有些惧意,农务司的几个主管纷纷低了头试图避开知县大人逼视过来的目光。又是那个大得知县大人青眼破格提拔上来的农务司副长说话了。
他道:“大人所说商行行销的散花稻,其中八成近九成出自巨湖沿……”
巨湖沿是更南边的一处地方,中间是素有陆海之称的巨龙湖,周边散落着一些州县,因都在巨龙湖沿岸便统称为巨湖沿。那地方从前因有密林阻隔,地方又热,容易出瘴气,人迹罕至。后来船运大盛,从海上过去发现了此地,渐渐有人迁居。又经一代代人努力,把中间阻隔的密林也打通了路,才彻底纳入了神州治下。
方伯丰又列出了许多数据,想是怕人有疑,更连散花稻如今在巨湖沿的大致分布和如今几大商行手里散花稻的来历都细说了一遍。又道巨湖沿如今种植散花稻,用的是轮作休耕的法子。他们那地方热,一年能到三熟四熟,休耕的地里大量使用巨龙湖里的鱼虾螺蚌为底肥,加入湖中特有的几样藻类,助肥料腐熟。在初热期过后又追种绿肥,匀其地力。如此两年一轮,才能实现连续的产出。
虽他没有明说,谁都能看明白,那巨湖沿比德源县热,肥源充足,又人少地多,才能用这样轮作的方法种散花稻。且看人家的种法和投入,更证实了方伯丰同老司长此前所言,——这散花稻极费地力,德源县根本不适合种植。换句话说,知县大人这两个主意都欠思量,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