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渐冷。
灵素半夜里趁方伯丰和娃儿们睡熟了, 跑去官田和几处如今用上了渣水的地里炼了一回毒, 又趁便去山上把上回没收完的野果收了。今年的山货没有前两年收的多, 她没那么些功夫满山溜达了。神识一满就赶去沁州修阵, 回回都只剩个裹斗篷踏靴子的根儿才回来。
赶天亮前回到家里略眯一会儿, 等娃儿们一醒, 就是一套的功夫。两个挨班喂奶把尿穿衣裳擦脸, 做完早饭,略晾晾凉,他们又该饿了。这会儿一顿奶于他们来说连顿点心都算不上。
方伯丰吃完了自己的早饭, 刚好喂娃儿们。
这日灵素说要去上林埭同人商量一下明年地里要种的东西,还有今年的收成该自己家的他们肯定也给留好了,也得寻地方归置。
方伯丰道:“我今年该写的学文都写完了, 手里也没什么事儿, 要不我同你一起去吧。”
灵素还想趁这机会往沁州去修补一回护阵,哪里愿意带他, 只好推说娃儿们昨日招了冷风有些咳嗽, 得在家呆着才好。方伯丰才不坚持了。想起来又道, “今年好像更冷了些。”
灵素叫他提醒了, 想起来道:“这一年一年地过倒不觉得, 可同我刚来那年比,可真冷多了。那时候我们都挺晚了才去做的两身大绒的衣裳。我就穿行里发的袄子捱到了十月底快了吧?今年的天儿, 进十月没两天就得换厚袄子了。”
方伯丰面有忧思,对灵素道:“你去看看咱们地里也好。我今年管的那两处官田, 收成都同往年仿佛。不过我这回叫他们提前了半个月种的二茬, 不晓得小河滩那里怎么样。这阵子司里要登记今年的田亩收成,我总担心会不会歉收太过……”
灵素答应一声道:“好,我问问他们,若是果然收成不好,我们再少分点也成。”
她本来种地是为了玩儿,春种一粒秋收万颗还都那么好吃,多有意思。眼前没空也没精神管那么些地了,就等着时候一到把丁田还给官府,自家收着山上开的梯田和堆岭后头的月亮地也够吃了,何况还有自己在深山里到处散种着的各样作物,如今可不怕会再挨饿了。
方伯丰笑着点头。他知道灵素想事情向来简单,这若真的天寒歉收,光他们家少分点哪怕都不要了又能管什么事儿。他如今越发觉着苗十八此前所言天候将变的事情只怕真的为时不远了,他这几年选育的稻种,植株较矮,能抗寒,在地时间还比如今常种的几样短,只是产量不成。
今年又用了两个古书上法子,略有效果,但愿明后年能稳定到同如今常见稻种的亩产,自己也算做成一件真正有用的事情。不过这本就是自己的事务,倒不用说出来平白叫灵素担心。
灵素这一去就去了一天,傍晚到了城外,趁四下无人下水上船,迎着风划着船,忽然想起去年这时候的日子来。那时候自己倒是玩得挺高兴的,却意外伤了旁人家的生计。如今那杂货铺改成饭庄子倒是越发热闹了,周围已经有人家也打通了几间房,一样开起馆子来。只是鸣霞饭庄里头的师傅手艺实在好,加上菜色又常出新出变,旁人家只能在后头跟着学个几分,要超过去是不能的。自己又担心会不会又伤了周边人家,却叫刘玉兰好一通嘲笑。
刘玉兰做买卖同七娘又不同。七娘好看势头,先花力气断出来那潮头会打哪儿起,再选个有利的地方布局,只等那潮水一来,她就直冲上天去了。刘玉兰自认没这个能耐,她最擅长稳扎稳打。等势头起来了,她在这个业已稳定的情状里选一件自己有优势的事情去做,再努力把已有优势发挥到极致。
如今这个饭庄子,一是地段好,二来菜色多手艺好,三一个里头布置得也好。
于是她花了些钱在前檐上起了一排高杆,用来挂菜旗的,大门外头又竖了两根天柱,各挂着一串五个的大红圆灯笼。这下越发显眼了不说,瞧着气势就同周边的小门小户小馆子大不一样,真是把个好地段该有的好处发挥得淋漓尽致。
菜色上灵素本就喜欢琢磨,都不用她催,跟着时节变换,几乎月月都有新菜新点心能上桌。她打的是另一个路子的主意。她晓得灵素之前还做果浆子果酱各样酸甜酸咸的渍物,连酱都有米酱豆酱虾酱蟹酱螺蚌酱等等。如今不开杂货铺了,不过用这些东西调味做菜,旁的人家怎么也仿不出来的,是鸣霞饭庄的“独一味”。
所以她照着市价问灵素采买这些东西,晓得她家在小河滩那里有地,索性只要灵素那里能弄来饭庄子上用得着的,都从她这里买了。灵素这会儿就算想要卖便宜些贵些都不要紧。反正你这里让出来的,到时候卖了吃食出去,一分利润,照样还给你去。
这么着,如今灵素种出来的米粮菜蔬,真有一多半都进了饭庄子。只有些稀奇的菌子金贵难得的食材,还送三凤楼去。那样的东西在饭庄子里卖不上价儿不说,三凤楼还很需要这样的食材来显示它大酒楼的身份。
从前灵素自家地里的糯米做的糯米饭,里头包的自家地里黄豆做的豆腐干碎和山上打的野猪做的炒肉丁,加上自家地里种的芥菜做的雪菜和后山上挖来的冬笋的笋丝,她就便宜点卖了图一乐呵。
如今一样的东西,刘玉兰都是比着这东西贵一文钱会少多少人买来算的,最后估个总数最大的区间来定的价儿。南城的人家底子厚的不多,寻常也不爱来外头吃。从前灵素卖的那价儿,他们算着同自家做都差不多,还没她那手艺,所以倒经常端了盆子碗出来打回去一家人吃。
现在按着刘玉兰的算法,那价儿可就高了许多了。他们这里的东西料好滋味好,填塘楼里来往的商贩们手里松,贵个几文钱觉不出什么来。既如此,哪有不卖高反卖便宜的道理?
所以如今是鸣霞饭庄赚得盆满钵满,这南城的居民却少了一处可以放开了吃的所在。而周边的小摊小铺子如今也没什么话好说了。东西价格都卖得差不多,人家花样比你多,滋味比你好,里头坐的地方还比你宽敞舒服,你能有什么法子呢?
转日又去了铺子,刘玉兰大概算了个账给灵素瞧,笑道:“怎么样?同你说这地方开饭庄子错不了吧?!”
灵素只好摇头,东西卖得比之前贵了,但是买到的人觉着值,买不上、不买的人也不用说话了,倒比从前太平,也算是好事?
刘玉兰见她面色如常,嘬个牙花子道:“哎,你这看了赚这么些银子,能不能高兴着点儿?你要一高兴,我才能顺着这路子,再拱你做点别的不是?”
灵素回神:“你还想干啥……”
刘玉兰一笑:“外头卖的那个什么仙人露,那味儿不就是你之前弄的什么辣菜包子里的一样儿?你另外弄点出来,咱们乘个东风不好?”
灵素道:“弄点什么出来?那仙人露里头不止是辣茄儿,还配了许多别的香料,最后才熬出来那个又香又辣的油。”
刘玉兰又笑了:“那你做不做得出来?”
以灵素的六识,那样的东西哪里能瞒得过她去,不过她不想做这些罢了,便老实道:“要做也能做,只是这事人家费了许多力气弄出来的,咱们直接照着一学,没什么意思。”
刘玉兰撇撇嘴:“你就这么死心眼。你瞧瞧外头那些铺子,什么油煎小串澳豆腐的,不都从你这里学走的?这有什么的!不过也罢,就算咱们真能做出来,估摸着也没人信的。这会子能吃上仙人露的人,也不会来咱们这里吃饭。你就想想旁的吧,咱们不要油,酱啊水啊的都成。”
灵素转天就给她搬了一坛子黄豆酱过来。这是黄豆煮熟了沥干水,拿竹篮装了放碗橱里捂出丝来,再拌了切碎的新鲜辣茄儿、姜末和盐粉做出来的酱,咸鲜香辣。刘玉兰尝了一口挺高兴,第二天鸣霞饭庄就挂出了几面新的菜旗。
从饭庄子出来,她又去了趟三凤楼,给掌柜的送去了一坛子辣茄儿和菌子熬出来的辣菌油。把个掌柜的乐得不成,连连道:“小师傅真是大福星啊。等他们从府城蹲门买了来,咱们这里都用上半拉月了!”说着话就呵呵乐起来,——这一辈子打架的几个人,谁能压谁一头都高兴得很。
自然两头都大火。这日连陈月娘几个也跑来饭庄子里吃饭,说是绍娘子请客,就是奔着这辣豆酱来的。点了一个辣汤豆腐,没吃几口都不成了,直说是个受罪的滋味。
齐翠儿也同她们一处过来的,灵素还当她们又一起做活儿了,说起来又不是。
绍娘子道:“我们那里没有现成的织机了,这会儿叫人一两个打配件也不成,且还有几样都得从丽川采买,正张罗着呢,恐怕得等一阵子了。”
齐翠儿在一旁笑道:“从前我还说她那些东西买贵了,到时候人家一看都学了去,她那就花了一笔冤枉钱。如今一看,好嚒,她可真够能耐的,那脑子旁人也比不了。”
原来齐翠儿同几个合伙做绵兜子的做不下去了,还想回绍娘子这里来,去了一瞧,发觉那些机子的样儿都新鲜。当中间的一大段地方,都被一个木壳子包了起来,人照着上头挂下来的梭画投梭过线,底下几个踏板,上头又有扳手,只按着规矩操作,里头怎么个机关却全不知情了。
刘玉兰听了连连道:“这个主意好。”
姜秋萍就道:“可不是好!后来招的几个人,做了一阵子了,趁我们中午没在那里,就想揭那木壳子瞧里头的机关。幸好我们回去得早,要不然不定就叫人偷了法去呢。”
绍娘子笑道:“我那壳子全是榫卯卡死的,开的机关在别处,她们哪里能摸出来?你真是瞎担心。”
姜秋萍乐道:“能不担心么,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一年来德源县的商贾越发多了,就算不在这里做买卖,过路的都愿意在这里停一两天。各处走走瞧瞧,到填塘楼中间的走马楼坐上半天,打听打听最近市面上热闹的是什么事儿。好为之后的买卖做打算。
绍娘子狠着心压下大笔身家的新料子也没有叫她失望。织出来的东西先连县都没出,就被风和楼瞧上都拉走了。后来七八个织机一起上,才有了些余货。头一个上门来瞧的京商就下了定,要的货足够她们几个赶小半年的。如今只有忙不过来的,一点不用愁卖不出去的事儿。
这时候齐翠儿就又有些后悔之前的事情了,只是事情都过去了,悔又有何用。
她还私底下求过陈月娘,让陈月娘帮她去问问绍娘子,如今还能入股不能了。
绍娘子听了笑道:“刚开始的时候是亏是赚不知道,大家一块儿凑钱,是个合伙的意思。如今都做出来了,还叫人入股,是照着从前的份额算还是如今的份额算?还是让她等下回咱们再做什么事儿的时候再说吧。”
齐翠儿得了这话,心里很是别扭了一阵子。可看看那几个没股光做活儿拿工钱的也拿得很不少,且自己如今放下了绵兜子的事儿,也不晓得还能做什么活儿去,只好自气自消,等着绍娘子那里上了新织机再去做工。
可等绍娘子那里好容易把另外六台织机配上,叫她过去学时,又去不了了。
一问却是春考的事情。闵子清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说最后关头要住府城去寻人参详请教,摸一摸转年春考的风向,比在县里呆着死用功的强。可他这一去,又非要齐翠儿也跟着去不可。
齐翠儿说他:“灵素她们去了回来都说,那里连梳头发都能寻着人帮手,你还怕会饿着?你就自己去吧。”
闵子清却道:“我在那里整日要读书用功的,吃饭洗衣裳的事情都托了旁人可得花去多少银子!再说了,你这里挣一天能挣几个钱,我若考上了当个一方主官,还缺这几个钱?别大账不算整天算小账!”
两家的家里人也都劝齐翠儿跟着去,都说年轻夫妇一分两地都不是个事儿。
齐翠儿无奈,只好收拾收拾跟着去伺候闵子清起居,这织机自然又学不上了。
陈月娘听了叹道:“她家男人就是专门克她来的。从来没有什么好事,只给她添乱子。”
姜秋萍却道:“不过道理也不差的,夫妻同体,自然是绑一块儿算上算。这考试可比做活儿要紧多了。”
陈月娘也不想多说齐翠儿夫妻间事,便也一叹不语。
绍娘子笑道:“我们家的今年也得考呢,我是不晓得他能考什么样儿,你们又怎么说?若都要跟着府城去,可趁早说,别到时候耽误了交货。”
姜秋萍乐道:“跟去做什么!我们家那位考典试的,我说人灵素相公比他少学三年都考上了,他这里若还没个声儿,趁早别学了,寻个什么行当,两个人一起赚钱日子还好过点儿。”
陈月娘也面有忧色:“我家的先前也说要去府城,前两天又说不去了,不晓得要怎么办呢。等他自己拿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