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并不是好热闹的人, 又见此场面, 更不愿往前头挤了。趁着人流涌动, 一步步往边上去, 拉着灵素渐渐被人群甩在了外头。直到围圈边缘, 才站定了, 看看灵素并无甚不妥, 才笑道:“今日好似同从前都不一样,咱们还是站远些吧。”
灵素也点头:“今天没意思,不如冬节和元宵那会儿, 连个小食摊都没有,没意思。”
方伯丰一笑,又面带忧色看着挨挨挤挤的人群, 只盼不要出什么岔子。
鼓乐声一停, 又响起鸣钟,远远看着牌楼下的祭桌上起了许多烟雾, 不晓得点了多少香烛。一会儿又响起一个人声, 只远远的听不甚明白, 全看风往哪儿刮。那人念几句, 停一回, 就奏一回乐;乐停,再念。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灵素原先听方伯丰描述, 只当是个坐了船满湖看热闹吃好吃的日子,哪里想到会弄成这般无趣的样子, 心里犯着嘀咕, 神识就在灵境里干起活儿来。上次虽买了织机,那东西个大显眼,她也不敢没事收到灵境里去用。只大概摆弄懂了意思,便想在灵境里用综子、扎筘几件先简单织起来。
最开始没有棉没有麻,手里没线没法织。后来好容易有了羊毛了,纺出了线来却发现那织布机上头的绳框和缯子同羊毛那线配不上,这是人家拿来织布织绸的。好容易后来收了许多野蚕茧,又突破了神识,直接在灵境里神识缫丝络线了,这下可算能大展身手了。
可哪想到,这织布上机前还有那许多麻烦事儿。要理经,把经线按着花纹定好顺序,一根根理清。为了叫这些经线能作平,就得先穿杼,如此一线一位固定了,才不怕乱了。以此疏通整路经线,谓之引布。这之后,将经线按理清的顺序卷经上架,再穿综。这综有综眼,按花纹定起落上下,各线穿综。综与脚踏相连,将经线分出层来,梭子带着纬线从其间交错而过,方才成布。为了这布能织得平实,从综中穿过还得再穿一回筘。每过一梭,都用筘将纬线往织口处梳紧一回,如此一梭一筘一投一推,寸寸累积乃至成丈成匹。
她在灵境中以神识为牵,省了许多事。理经引布这块她就省了,如今只等着穿综过筘就好。她又没打算织什么花纹,那丝线也没染过颜色,只两片综子,织个平纹绸子也罢。因此这会儿她觉着无趣了,便想先把那综子穿好。
按着顺序,一线穿一综眼,单数穿前综,双数穿后综。她这里一头百无聊赖,一头聚精会神,好容易穿了一半不到,正用心呢,忽然前头号声大作,呜呜呜的声儿同从前打妖兽时候的传信相类,把她给惊着了。一使劲,那些经线也不经综眼,直直分了上下两层,在那里平平张开着。
她才忽然回过神来:“对啊,还能这么着!”
如此,索性把机械都一撤,神识将那片经线全裹住了,根根分明,心念一动,便按着单双数分作了两层,再一动念,上下倒个个儿,仍旧一丝不乱。哎呀!这可真是太厉害了!
她在那里抿着嘴乐一会儿,从边上线团里牵起一根丝线当做纬线,直用神识启经过纬地凭空织起布来。一边高兴着,一边又可惜:“那织布机可是白买了。”又一想,“也不是,往后我织出这许多布来,总得有个幌子才好。唉哟,那不是还得穿综掏筘?!”
黄大少紧跟着他们夫妇,他个头高,看得远,正告诉方伯丰:“上头那人往大船上去了,这是要做什么?”
方伯丰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前头有人喊道:“都往湖边去吧!要抢金箭了!快走快走!”
边上有人听了便道:“抢什么箭?往哪儿抢?”
有消息灵通的道:“一会儿要往湖里投三个金箭,叫人下去抢呢!”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有几个老者不满道:“怎么能往神湖里乱扔东西?!这要是触犯了神灵,还不晓得要降下什么天罚!这些官老爷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一会儿祝祷时候都得大声颂唱大人官名才好,也叫神仙瞧清楚谁是祸头子,万不要降罪于我等无辜之人。”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一群人在边上点头:“翁长所言甚是。”“有理有理!”“就这么办!”
方伯丰听了不禁莞尔,看灵素在那里乐,以为她也听了这话好笑,哪里知道她一门心思在里头捣鼓什么织布的事儿。
众人说着走着,一会儿都到了湖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这遇仙湖素有“入水不溺”之名,这许多人紧围在湖边,也没见个栏杆隔断。
就见不知哪家的船坞里驶出一条大船来,知县大人陪着知府大人登上船,后头还紧跟上去十好几人。那船往湖上行了一段,在浮台相对处停了下来。
这会儿灵素也顾不上织布的事儿了,散开了神识往湖里探去,却是没见什么异常。
日头渐高,虽未盛夏,这日头也是明晃晃地晒人。忽然,灵素神识一动,不十分清楚似的,隐约觉出这湖上下有流波似的动静。非水非风,与灵能有两分相似,那流波缓慢绵软,却将这湖边湖上众生都笼在了其中。灵素心里一震:“这是……端阳梦的由来?”
容不得她细想,那船上两位大人想必也晒得不成了,焚香祝祷了一番,便停了下来。紧接着,不知从哪儿出来十几个身着紧身水靠的汉子,在船头一字排开了。两位大人又说了什么,那十几个人齐声应喝,又都从大船上下来,上了几条小船,以大船为中心稍稍散开。
知府高举了双手,一边两人抬出一个匾来,略朝岸上倾斜了一下,映着烈日三道金闪闪的光,想来就是方才所说的金箭了。
岸边忽然响起一阵嗡嗡声,不晓得多少人在窃窃私语。
船上又有人取了一个极大的鸟笼出来,一打开罩子,里头三只赤冠雪羽的大鸟。知府朝立在身边的一个人微微颔首,那人吹一声唿哨,那三只鸟便飞到大匾跟前,一只叼起一枚金箭,往三个方向飞去。
知府又一点头,那人换了一种哨音,三只鸟忽然齐齐松口,三枚金箭便朝湖里坠去。
当此时候,接连噗通声,之前在几条小船上的人也纷纷窜入水中,往湖下扎去。
周围一静,忽然不晓得从哪里开始起来赞喝声,大呼:“知府大人,孟大人!知府大人,孟大人!知府大人,孟大人!”
百姓齐声连呼大人,这可真是少见之事。尤其这又不是礼仪所定,想是民心所向。这叫为官的人听了怎能不激动?知府大人立在船头,姿如青松,朝着湖边大呼的百姓们抱拳致敬。
方伯丰已经傻在那里,他这会儿也闹不清这些呼喊的人到底是真心拥戴知府大人,还是像方才听到的那样,只是为了叫神灵们知道到底是谁往湖里乱扔东西的。
那十八个水性高强之人,片刻后便自湖中纷纷跃出,有眼神好的看到其中一个手里捏着一枚金箭。果然,等这些人又上了大船,那位找到了金箭的壮士就得了奖赏。三枚金箭只抢到了一枚,还有两枚没捞回来,不晓得神仙会不会动怒。岸上百姓忽然又大呼了几回知府大人的官号,还有零零碎碎呼喊知县大人官号的。
正吵嚷着,忽然船上也乱起来,这岸边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那里已经有善水的两个搭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上船。后来才听说是知府大人的一个心腹幕僚,看众水性高强的浪里白条抢金箭看得太过入神,竟从船上翻了下去。幸好今日这船虽大,却不是楼船。要不然从那么高处直接摔水面上,便是不溺水,也得砸出个内伤来。
等这一场闹剧过去,当中的浮台上才同往年一般唱起戏来,方伯丰带着灵素拉扯着黄源朗一起上了一艘渡船,往浮台边看“水戏”去。水戏的有趣处,在于水上一幕水下一幕,人动影随。还有专门听戏听出讲究来的人,说这声儿过了水面听起来更入耳,这就不知道真假了。
只是这时候,灵素已经管不上什么戏什么影了。
方才那些人抢金箭,她就顺便用神识跟上了其中一枚。那枚金箭往下坠到半中央的时候,忽然被一阵波动卷进了另一处所在。灵素神识跟着过去,才发现是一处借了不知什么力拟造出来的储物之地。她这用的是神识,才能跟进此地,若非神识,哪里寻得见地方?好比掉落的金箭被忽然收进了灵境一般,凡人只凭耳目,所见便该是“凭空消失”了。
她心里大惊,一则惊讶这位前辈的修为,究竟是到了凡界才修炼至此的,还是本就是大能高手,借力拟界,这可不是什么好懂的能耐。二则替方才这些凡人心惊,眼睁睁看着东西从眼前凭空消失了,不得吓坏了?!何况这湖本就多有传说,这下更得传得神乎其神了。可话说回来,这确实也是神乎其神的一个地方。只是凡人看不见神识刻阵,只能看到面上这个湖。
说起来,如今她是上山下田到处种地,想当年可是靠捡钱发迹的。这会儿神识所至空间内,汇聚了数百年来落湖之物,这哪里是储物袋?这分明是个聚宝盆啊!当然了,这也就是她这样的看来,在那位前辈看来,这地方或许就派个收拢废物的用场。省得堆积过多,扰乱了自己设下的阵法。
想这遇仙湖的神异,也是逐渐为人所知的。最初在这湖上往来游赏的人恐怕并未怀什么敬意。那位前辈也不知道使的什么法子,将那些入水难销之物都给归拢到了一处。倒没见着什么死鱼烂虾、残羹冷炙等物。金银铜铁、粗陶细瓷之类的真是不少。
这下她人在船上坐,神在湖下游,真正的神游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