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萧雪周身已围上一重重的地府神兵,凛冽夜空下云层缭绕,云中的士兵皆严阵以待。大庭悬立中央,手持长枪:“你身为水神却出尔反尔,我好心答应让你们过七夕,你却没有遵守我和你之间的约定,你可知这恶灵的幻境若最终未被破解,有多少生魂和亡灵要随他一同灰飞烟灭,再无轮回的机会?”
崇苏面无表情答:“帝君,你还不是对我下黑手用乾坤倒挂镜?要论规矩,你自己也不讲多少。”
大庭语塞:“你……!”
就在这时,崇苏感到自己的衣角被很轻地拉了一下。
他转过头,见萧雪不知什么时候清醒过来。他依旧披散着长发,一身白衣盖着他苍白消瘦的身体。萧雪抬起头,一双微亮的眼睛看向他。
“我愿意接受惩罚。”萧雪轻声开口:“没关系,崇苏。”
崇苏没说话,萧雪对他露出一点笑容:“有你在,我不会害怕的。”
崇苏仍没有立刻答应。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候,武嬴来到了对峙的双方中间。
武嬴抬起手:“帝君与神君都请息怒,不如这样,就由我来为这孩子护持,帝君按规矩进行审问,玄冥也按规矩在一旁观审,如何?”
大庭思考半晌,看在山神的面子上,最后还是勉强点头。
崇苏也退了一步,他松开所有锁链,锁链飞回天上神兵的手里,武嬴来到萧雪面前,崇苏让开半步,仍然半点不离萧雪。
武嬴眼中带点促狭,还有闲心调笑:“玄冥君,我又不会吃了这孩子。”
崇苏不接她的话,只道:“请速战速决。”
武嬴面对萧雪,朝他虚虚摊开双手,温和道:“那么我会张开一道结界,结界之中,我即是规则。小雪,你作为被审一方,我会依规将你束缚,不用担心,我不会让帝君和玄冥打起来的。”
萧雪点头,老实地朝武嬴伸出手:“麻烦您了,武……山神大人。”
武嬴说:“还是叫我武姨吧。”
她的手中发出青绿的光芒,紧接着眼前的一切发生变化。
他们的脚下生出新鲜的泥土,参天巨木破土而出,顷刻间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花草覆满大地,盘根错节的树木枝干如有生命般飞快生长,在巨木森林之间圈出一块偌大的空地。从地底钻出的枝桠缚上萧雪的双手。
一座巨大的森林结界眨眼间拔地而起。武嬴转过身,数个古木状的神座浮现,武嬴客气道:“诸位上神,请坐。”
大庭与崇苏都坐下了。空荡荡的草地上,萧雪一个人站在中央,白色衣摆散落。他抬起头,与高处神座上的崇苏对上视线,崇苏一直看着他,面色冷淡,微皱着眉。
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萧雪心想,对他笑了笑。
大庭收起长枪,令道:“将另一罪人带上来。”
地府神兵拖来一人,直拖到空地中间,扔在地上。枝桠很快伸出,将那人绑住。
萧雪看清了那人的脸,正是徐寿和。
徐寿和被从他制造的地狱中抢回了一副残破的灵魂,他恐惧萧雪,连连哆嗦着想逃离萧雪身边,可树枝束缚住了他,令他哪里也逃不了。
“饶了我,饶了我……”神智错乱的徐寿和不断重复。
萧雪收回视线,垂下眼眸。
“徐寿和!”
大庭洪亮的声音骤然响起,若一道浑厚的钟声,敲得徐寿和浑身巨震。男人马上匍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大庭从虚空中点来一卷长轴,展开:“你自六十年前在河下村溺亡后,魂魄逃离鬼使拘捕,躲入凡人柳旺生的身体。柳旺生因受你挤占侵扰,日益神思颠倒,疯癫痴傻,其生魂被你所蚕食,以致他命格彻底改变,一生尽毁!此事,你冤还是不冤?”
徐寿和颤声答:“我……不冤。”
“你在见到萧雪后心生仇恨与报复之心,你认定当年的暴雨和洪水是以萧雪为首的这群‘不详的异类’所招致,你将你的死归咎于萧雪,趁鬼门大开灵气紊乱、柳旺生将死之时逃脱鬼使封印,试图杀害萧雪。此事,你冤还是不冤?”
“是我错了,是我犯下的罪!”
徐寿和被绑住双手,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朝萧雪拼命磕头:“求求你放过我,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想下地狱……我不想下地狱……”
武嬴淡淡开口:“保持肃静。”
男人骤然张着嘴失了声。漫天地府神仙注视着他,不发一言。
大庭合起长轴,从神座上站起身。
“徐寿和,你生前出生荆江河下村,行年五十三。你这一生奸杀残害幼童及少年二十七名,与河下村其余罪人罔顾伦常,虐杀害命,死后仍不归正化,妄用邪行!你明知萧雪真身为你生前所害孩童,仍不消恶念,杀性不减,此番判定,你可有异议?!”
众神的审视下,男人的魂魄渺小如蝼蚁。
武嬴道:“准你自辩。”
“我只是一时兴起,是他们拉着我进去的,如果不是那些人,我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男人充满悔恨,痛哭流涕:“是我犯下的罪,请让我赎罪!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各位神仙,不要让我下地狱,我不想进地狱,我不想再遭受那些折磨了!”
男人拖着树枝拼命想爬向萧雪:“求你饶了我,来世我为你做牛做马!原谅我,原谅我吧!”
萧雪一动不动,没有看过他一眼。
神座之上,卷轴从大庭手中飞向众神之间传阅、批注,最后飞至崇苏手里。崇苏拿起笔勾了一圈,把卷轴还至大庭手里,最终大庭再一勾笔,审判的决断落定。
神将从大庭手中恭敬接过卷轴,朗声念诵:“人犯徐寿和,生前逆犯天理人常,侵犯虐杀无辜人灵者众,此等邪行叛负天道、妄违自然,为第一重罪!”
“鬼犯徐寿和,死后逃匿鬼使判决,挤占无辜人魂柳旺生之体,至柳旺生魂魄残缺、神智不识,最终病魔缠身而死!此等邪行扰乱地府职常,残害凡人命途,为第二重罪!”
“鬼犯徐寿和,不识天行有常、大道轮回之理,擅自归咎他人,死后仍不知悔改,冲撞前世怨灵,至芙蓉塘灵气大乱,数万生灵脱体,若非山川居意图镇守一方,人间后果不堪设想,此为第三重罪!”
神明之音如数个重锤落下,将男人佝偻的魂魄锤入地底。判决响彻古木深林之间:“此三重罪,重咎如山,贪嗔愚妄、杀心血海,经地府工司众位仙官批命,将徐寿和打入无间地狱,受无量之苦,永无封期!”
数名鬼使前来按住徐寿和,男人疯了,残破的灵魂躯体疯狂挣扎狂舞,一时间大悲大怒,又哭又笑。
徐寿和被鬼使带走了。他将最终被送入刑罚最重的无间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脱、不入轮回。
古木层层围绕之中,众神静谧。武嬴温声开口:“萧雪,请。”
树枝在地上缓慢移动,引着萧雪走到空地的正中央。萧雪安静地跪下来,他低垂着头,长发散落背后。
大庭又取来一卷新的卷轴,展开放在身前,沉默思考良久。
“河下村孩童怨灵一事,我等地府一方也有过错。”大庭道:“一为未能及时度化怨念,导致怨灵成集,力量之强大超出预计;二为引渡亡魂不力,致使徐寿和两次逃脱。一应鬼使与神官失职失力,险些酿成大祸,令除去官职,封存仙籍,入六道轮回百年,永不可再入仙官。”
大庭扔下令牌,令牌在空中化作金光符文,来自地府帝君的神罚即刻生效。
大庭的目光转向萧雪,神情带着一丝思索。
第40章 四十
“萧雪,河下村之事,你原是无辜受害之人,然诸相怨灵集结于你一人之身,怨恨冲天,力近成神……你体内的怨灵将害死你们的人连同他们的亲人全数拖入你制造的地狱中,遭受地狱业罪刑罚之苦。而芙蓉塘数万无辜生灵也差点在你一念之间尽数被送入鬼门。所谓罪不连族,更不可进犯无辜,此等行为,早已触犯天道常则。”
萧雪:“我知罪。”
“但此行此举非你一人之过,你一人的怨念尚且只是残留人间的一缕神识,然则无数怨念加诸你身,掩去了你身为人的意志。”
萧雪说:“可现在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我还是能听见他们在对我说话,就像我在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尽管随着最后一个伤害过他们的人——徐寿和被送入无间地狱受刑,他心中高涨的怨恨渐渐消减了。可那些痛苦和遗憾的回忆,也永远留存在他的灵魂里。
他还是从前那个萧雪吗?
众神陷入沉默。萧雪安静跪坐,他的内心出奇地平静,是因为崇苏就在他能够看到的地方,还是幻境崩塌时的袒露心意?
他明明还在受到来自过去的牵绊和影响,可他却仍然感到奇妙的安心和满足。
在一片静谧之中,大庭终于开口。
“鉴于你已与旧日的怨灵融为一体,无论是彻底消除你的灵魂,还是将你送入洗炼池,强行洗去所有记忆和意识,于你而言皆属刑罚过重,不可擅取。”
大庭斟酌片刻,最终道:“便判你百年内不可入轮回,不可入凡尘,不得干涉天道轮转。”
“……但允你自由之身,与此同时,必须受监护制约。”
鬼使飘然来到萧雪面前,手捧一条黑色的锁链。大庭的声音传来:“此为地府的业罪锁。一旦你有任何怨念复生的迹象,业罪锁就会锁住你的神魂,地府神官也会立刻将你捉拿,送入鬼门。”
“萧雪,你可接受判决?”
萧雪答:“我接受。”
鬼使手中的锁链飞旋而起,绕住萧雪的脖子,萧雪被猛一下勒紧喉咙,接着锁链在他的脖颈间消失,化作他脖子上一圈漆黑的符文。
一直沉默不语的崇苏此时冷冷开口:“他既然已经接受判决,这场审判可以结束了罢。”
大庭:“神君急什么?还有最后一令。萧雪如今虽非神明,怨灵之力却不容小觑。还须一位神力强大的神君时刻护持左右,并引导他心神向善,不可坠入虚妄。我看——这份差事,玄冥神君就很适合?”
崇苏没说话,大庭好整以暇问:“武嬴君,你以为如何?”
武嬴的声音温和:“我看是很好的。”
大庭又问萧雪:“萧雪,你可有异议?”
萧雪老实仰起脸,望着古木神座上的崇苏,轻声答:“没有。”
大庭没有等崇苏的回答,便干脆说:“那么判决就定下了,此次审判……”
“我……”萧雪开口:“帝君,我还有一个请求。”
大庭打住话头:“你说。”
萧雪说:“柳旺生,他曾是我的亲生弟弟。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个无辜的凡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他的过错,但他被徐寿和侵占了身体,从此一生尽毁,我想这一切本不该是他的命途。”
“我想恳求帝君给他的下辈子一个好的人生,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他下一世无病无灾,一生平安顺遂。”
大庭略一点头:“小小心愿,当可允了。”
萧雪松了口气,舒心一笑:“谢谢帝君。”
地府的审判结束,古木云中的众神隐去,萧雪手上的树枝也自行退去。
大庭起身道:“有劳武嬴君护持,那么我这便回地府去吩咐差事了。玄冥,这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乾坤倒挂镜我也已经收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崇苏:“好走不送。”
大庭不与他生气,反而道:“别对地府这么大意见么,玄冥君,我大庭有错认错,更不希望此事让你我结下梁子。喏,你先前朝我要的东西,这次给你带来了。”
大庭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玉香炉,香炉雕刻花纹精美生动,盖顶立瑞兽麒麟。
“炉中香名为‘千年’。”大庭道:“香放在枕边,燃香三刻,入梦之人便能探见他们的前世来处,追溯缘起之时。”
萧雪好奇地看着香炉。崇苏的面色终于和缓一些,接过香炉。
武嬴笑着说:“大梦千年间,一眼化烟云。燃一场香,做一场旧梦,也好。”
大庭手一挥,这次终于走了。
崇苏收起香炉来到萧雪身边,萧雪仍有些怯意的模样,微微抬起双臂:“崇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