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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谢谢款待,吃得很饱。”虞苏端坐,朝姒昊鞠了下躬。

姒昊仍是没有任何表态,他继续消灭木盘里的食物,吃得一样不剩。他的饭量,得是虞苏的两倍。

落羽丘的夏夜并不闷热,不过睡在土屋里,火塘的火带高温度,小小土屋,还是觉得有些闷热。

虞苏睡在屋内,姒昊睡在屋外。

透过窗外的月光,虞苏可以看到姒昊入睡的地方,铺着芦苇,他没有多余的席子。

夜里,姒昊帮虞苏的伤腿换药。虞苏坐在草泥台上,姒昊蹲在下面,他捧住虞苏的脚,耐心地敷上草药。他的手法很轻巧,没把虞苏弄疼。缠绕布条的方式像芒一样讲究,即不会勒着伤处又不会轻易松落。

虞苏很感激他,先前的一些担虑,都已化解。

这位牧羊少年,有很好的品质,虞苏也留意到,他吃饭时的举止,完全不像一个粗鄙的人,他甚至有一把精美的青铜短刀。

他应该不是一位奴人,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为什么孤零零一人住在角山下,为任君牧羊呢?

入睡前,虞苏再次想到姒昊身上那件不像样的破麻衣。他想自己虽然行动不便,就力所能及的做点事情,譬如帮他缝下衣服。

第9章 补掇

自从搬来落羽丘,只要天气晴好,姒昊会睡在屋外。他喜欢满天的星辰,也喜欢夜风的吹拂。

夜幕降临前,姒昊会将落羽丘唯一的通道用木栏围堵,这样就不必担心野兽跑上山丘。初来角山,夜晚遇到过几次野兽徘徊在屋外的情景,都是被姒昊挥舞着火把,大喝撵赶。

姒昊并非毫不惧怕,如果闯进来的是豺狼那还好,有次甚至是一头大野猪。半夜突然袭击,把他房屋的门都撞坏了。

发现落羽丘后,姒昊便决定搬家,并用削尖的木柱做木栏,阻拦野兽侵入。落羽丘,就像是他的一座城,他一眼看中它的“易守难攻”。

仰躺在芦苇堆上,姒昊还不想入睡,他望着天上的星星。姒昊总觉得它们其实有规律,能组成某种形状。星空总能给他许多遐想,带着无尽神秘。

以前在任邑,姒昊和表兄任嘉一起接受吉秉的教导。吉秉曾跟他们说过,古帝王有观象授时的能力,这也是古帝王统治一方的才能之一。

今夜,因星辰,姒昊想起了这么件事来。来到角山,他就很少想起在任邑的生活。

角山的生活荒凉,孤寂,是土灰色的;而任邑色彩斑斓,明丽而鲜艳。

姒昊从回忆里离开,仰望幽深的苍穹,点点的星光,感到一丝寒意。姒昊辗转身子,侧身躺卧,他看向屋里头传出的微光,那是火塘的星火。

不知道屋里头那人睡着了吗?

他说他叫虞苏,脸上带着微笑。本来还以为他摔伤了腿,伙伴又离他远去,他心里该是很惆怅,幽怨。

说要照顾他,姒昊当时没细想要怎么照顾,只是这人因大黑受伤,他有责任,所以得去承担。

过惯了孤独的日子,突然身边多了个人,姒昊的感觉有些微妙。

姒昊睡去后,虞苏还醒着。外头呜呜的风声,还有不知道从哪传来的野兽嚎声,吵得虞苏难以入眠。虞苏想念在虞城的家人、朋友,还有他那间舒适的寝室。

以前被母亲拦阻,很多地方都去不成,总想往外跑。这趟真得出行,又想家。真是很奇怪的事情,在家渴望出行,在旅程上又渴望归家。

当虞苏在社树下,火光中,听着秉叟讲述的那些传奇故事。他记下地名,景观,还有壮伟的史迹。想着长大后,要去亲眼看看,想着他也要像秉叟那样,当年老时,成为一位故事的讲述者,身边围簇着一群听众。

虞苏对着火塘里的点点星火发愣,这些星火仿佛幻化成了社树下的篝火,在眼前起舞。虞苏就这样,在半梦半醒之间睡着。

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天未亮时,虞苏醒来,虞苏躺着没动弹,见姒昊蹑手蹑脚走进屋里。姒昊查看火塘,确认火苗未熄灭。他往火塘里添加几块木炭,又用沙土将部分木炭遮盖,减少它燃烧的速度。

做完这些,姒昊还到草箱子里取东西。他拿出衣物,没有当场更换,他带着衣物离开。

姒昊离去,天色尚早,虞苏想让自己再睡一会,却睡意全无。他干脆坐起身来,盯着门外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亮了。虞苏见姒昊提着竹筒进屋,他去汲水,但又不是汲水那么简单。姒昊的头发是湿的,他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他显然洗过澡。

姒昊更换的那套衣服,同样洗得发白,破破烂烂。粗麻制的袖子,都快磨烂成流苏。

姒昊将竹筒斜靠在石头上,他到土龛那儿取一件木盘。他的餐具不多,这就是他昨晚装鱼肉的木盘。

他又从木梁上拿下一小袋东西,打开麻袋,倒出面粉。

面粉,虞苏家大多揉成团,放在陶甑里做蒸面。虞母做的蒸面是带馅,里边包豆馅。面团也可以做面片汤吃,还要放蔬菜和肉呢。

他是要做什么呢?

虞苏好奇看着,看姒昊往面粉里倒点水,加点盐,揉面。面揉好后,姒昊将火塘的火烧起。他搬出昨夜烤肉的那块石板,把石板架在火上。

“……”虞苏觉得深受伤腿拖累,否则他一定去制作只陶鬲,并到山林里采集禽蛋和野菜,给自己和姒昊做一锅热乎乎的面汤。身为伤患,虞苏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看着干着急。

姒昊把面团贴在石板上,用一个圆木棍擀平,如是再三,石板贴上三个面饼。

虞苏想,他该不是天天就吃烤鱼和烤饼吧?

看他很珍惜面粉,一点点都要用竹箸刮下,大概也不常能吃到面粉。

虞苏知道日子过得最好的,往往是以种植为业的人,他们能储存大量的谷物。他不知道牧民的生活非常艰苦,有面粉吃的姒昊,已经是牧民里边过得很好的。

三个只加了盐的面饼,在旺火下烤焦了。姒昊把它们从石板上铲下来——用竹片铲,装在木盘上。

姒昊分虞苏一个面饼,虞苏接过,道声谢谢。虞苏正在长身体,他一觉醒来就饿了。

拿着一个烤得黑焦的面饼,虞苏边啃边想:姊夫留给他们的一袋粟米和半罐面粉,没有厨具,也只好用烤。面粉可以加水烤,粟米可怎么烤?也是发愁。

就着温水,虞苏啃下焦味的面饼。尝到的,是苦涩的味道。面饼厚实耐饱,虞苏吃到一半,就觉得实在吃不下去。瞅眼姒昊,他已经解决一块半的饼,另一半的饼,给了大黑吃。

大黑啃食干饼,因有食物,对虞苏“不屑一顾”,没再去吠他。

“吉蒿,我吃饱了,这块给你。”虞苏掰下一块,递给姒昊。虞苏想,他饭量比自己大,又要干活,得多吃点。

姒昊看着虞苏,没去接饼,他说:“你留着。”

他们一天吃两餐,早上一餐,黄昏一餐。姒昊中午总是觉得肚子饿,像虞苏只吃这么点,他午时肯定要挨饿。

虞苏把半块饼收起来,见姒昊起身要离开,虞苏问他:“吉蒿,你能帮我砍节竹子吗?不用粗的竹子,细小的就行。”

屋子附近就有一丛竹子,要砍伐它们需得下土台阶,这对虞苏而言,难度很高。

“嗯。”姒昊没问用途,转身离开。

没多久,就见姒昊带来一根嫩翠的细竹材。他把竹子放在草泥台下,虞苏够得着的地方。

“谢谢。”虞苏捡起竹子,掰下一小节竹子,用石刀熟练地削竹皮。姒昊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才离开。

当虞苏听见外头羊群咩咩的叫唤声,还有大黑的吠声,就知道姒昊放牧去了。

石刀劈开细竹管,把竹管的两头削尖。得不停地削,越削越细,最终让它像一根竹签。虞苏把竹材放在草泥台上,磨得光滑,再在竹签头部切一圈凹槽。这一系列动作,过程相当缓慢,很考验耐心。

针一般是骨针,再不济也得是木针。姒昊家里什么制作工具都没有,何况要现用,竹针材料易得,制作最便捷。

虞苏的手很巧,他做好一根竹针,意犹未尽,又用竹材,制作一对竹箸。

在虞城,端着陶豆,把陶豆里的食物勺到嘴里,是大多数人的吃法,不过虞苏偶尔也会用箸。

午时,姒昊回来,他身后没跟大黑,大黑留在草场照看羊群。

姒昊手里拿着一件衣物,正是他今早换洗的衣服,已经晾干。他一进屋,就发现竹材被使用,余料零散在地,而草泥台上放着一对竹箸,一根竹签一样的东西。

“吉蒿,你衣服给我,我补衣服。”虞苏拿起那根“竹签”,嘴角微微扬起。

“你会缝衣服?”此时姒昊才知道它是竹针。

“嗯。”虞苏点点头。

姒昊挺意外,他看眼手里的破衣服,随手递给虞苏。有些事姒昊很擅长,有些事则不行,姒昊最不擅长的事,大概就是缝衣服。

“还要麻烦你,把梁上的麻绳拿给我。我拆一下,可以当线。”虞苏手指木梁上挂的一圈麻绳,他挂念那团麻绳很久了。如果不是腿脚不便,他早就拿过来,拆成线缕。

姒昊抬手取下麻绳,拿给虞苏,他颇好奇,在一旁观看。

虞苏把麻绳拆丝,再将细丝缠绑在竹针头部。如果有把鹿角钻孔器的话,虞苏自然乐意在竹针头上钻个孔,使用更方便,奈何没有。

针线齐备,虞苏抚平姒昊的衣服,捻针拉线,细细缝补。他是个做事细致的人,缝的针脚小,一针接一针,手法流畅。

姒昊坐在一旁看虞苏补掇衣服,他留意这位叫虞苏的少年,样貌长得很漂亮。他有一头丰茂乌黑的长发,身子修长,眉眼秀美,他侧身坐在泥台上,头微低,专注于手中的针线,文静而美好。

看他用白皙的手指,抚摸自己的衣服,专心致志为自己缝衣,姒昊有种异样的感觉。

虞苏缝好衣领,接着是袖子,最后是袖口。虞苏把衣服提起,仔细观察,确认没有其他需要缝补的地方,他才将衣服还给姒昊。

姒昊接过,不假思索将自己身穿的上衣脱下,换上缝好的衣服。他不客气地把破上衣递给虞苏,不言而喻,让虞苏也帮忙缝下。

就在姒昊脱上衣的时候,虞苏眼尖,留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一块椭圆形的白石,上面似乎还有纹饰。姒昊很快套上衣服,用领子把项饰遮挡得严严实实,虞苏没瞧仔细。

虞苏不吭不响继续忙碌,穿针引线,补掇破烂的袖口。姒昊一直看着,没有离开的意思。

第二件破衣服补好,虞苏把衣服折叠,搁在草泥台上。虞苏抬起头,他的目光,瞅着姒昊身穿的下裳。

下裳从小腿部开裂,裳面上还有几处破洞,真是不成样子,衣衫褴褛。

姒昊会意,他很干脆把下裳脱下,塞给虞苏——当然他里边还是穿着点东西,在腰间围着条蔽膝。

虞苏避免去盯着姒昊的大腿看,他低头专注于这件破烂下裳的缝补工作。

“喏,好了。”过了好一会,虞苏把下裳交还姒昊。

姒昊接过,立即穿上。他神色自若,丝毫没觉得只穿条蔽膝难堪,甚至对于自己穷酸得每件衣服都破烂不堪,也豪无自卑之情。

衣服服服帖帖地套在姒昊身上,还是那身粗旧衣服,但看起来整齐多了。饶是穿着低劣的衣物,这人也仪貌不凡。虞苏想他要是换身像样的衣服,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仪容呢。

也就一个念头闪过,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虞苏脑中,是一位戴着珠冠,穿黑袍的男子。虞苏摸了下自己的额头,觉得是个奇怪的联想。

“你手真巧。”姒昊抚摸缝得平直的领子,看向虞苏。这人不只是懂得缝纫,他还会制作竹针。

突然被称赞,虞苏腼腆笑着。其实大部分人都会缝制衣物,制作针。这实在是很平常的技能,小孩子就该学会了。虞苏想,姒昊之所以不会,是因为他打小就没了父母,没人教他吧。

姒昊清理散乱的竹材余料,他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丢进火塘,直接焚烧。他有一把芦苇绑的小扫帚,他连地上的碎渣都扫去,把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

也难怪他的小屋这么整洁,他虽然衣物破烂不缝,给人邋遢之感,实则并不是这样的人。他的餐具用过后,会放回土龛,烧烤过的石板也会用竹篾刮净。这样的生活习惯,也证明他不是奴籍出身。

姒昊换上缝好的衣物,并没有立即离去,他在火塘边烧水,他喝上一碗热水才离去。看来他不喝生水,这也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

目送姒昊离开,虞苏想,要是有个双耳的小陶壶该多好,可以装上热水,挂在腰间。这样他就不用因为口渴,折回家里煮水喝。

他怎会穷得只有一件陶鬶呢?他的青铜刀能换好几件彩陶,还有他脖子上那件饰品,白润通透,要真是玉,那可是相当相当的值钱。

第10章 第二夜

虞苏端着木碗,喝口碗中的热水,他坐在土台上,看姒昊的身影消失在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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