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再三,二人到底还是上了前去。
男人走在前头。
守门的老仆见人来到了门前,这才停止了说话。
“二位这是……?”其中一位老仆出言询问道,并没有因为二人的衣着寒酸而表现出怠慢的态度。
这是清波馆,乃至整个孔氏一族一直以来的门风。
男人局促地开口,道:“我夫妻二人,是来请见孔小姐的。”
两名老仆互看一眼后,又问道:“敢问二位与我家姑娘是什么关系?”
男人似犹豫了一下,方才满面羞惭地答道:“劳烦通传一声,就说是……远房亲戚罢了。”
只是不知樱姐儿还肯不肯认他这个亲戚了。
“远房亲戚啊。”老仆又着意看了二人片刻。
……
江樱这边,饭吃到一半,只见守在门外的阿绯走了进来。
“姑娘——”阿绯走到江樱跟前,矮着身子福了一福。
“怎么了?”
她们这桌儿都是女眷,只庄氏江樱梁文青和华常静及宋春月母女俩,孔氏族中的女眷都在外头招待那些贵妇人们,阿绯心知没什么不能说的,故而与江樱直言道:“秋伯过来传话,说是外头来了对夫妻,说的姑娘的远房亲戚——”
“远房亲戚?”不待江樱说话,庄氏便愕然道:“樱姐儿哪里还有什么远房亲戚?”
江樱也觉疑惑,但既然找了过来便是要见的,于是问道:“秋伯将人请进来了?”
“没有呢。”阿绯道:“秋伯想将人请进来,但他们不愿,只说等在门口就成了,只想见姑娘一面——还说要姑娘别着急,忙完吃完再去见他们也不迟。”
话是这样说,但既然知道了,若不去见一见,谁心里能安生得下来?
“这事儿还真奇怪。”华常静猜测道:“听这么说,倒不像是冒名前来的攀附之辈。”
若不然,也不会连清波馆的大门都不肯进了。
“那可不一定,说不准就是故弄玄虚呢。”梁文青舀了口甜汤送入口中,掀了掀眼皮子道:“反正你没有什么远房亲戚,纵然是真的有,那也必定是远的不能再远了——眼下在你定亲宴上找过来,八成就是攀关系的,这样的人不见也罢。”
宋春月倒没说见是不见,听了梁文青的话,只是看向江樱。
“我还是过去看一看吧。”江樱想了想,搁下了筷子。
人还没见着,说什么都是猜测。
心里吊着,也吃不安心。
反正这是在清波馆,不管来人抱的是什么心思,都没什么可忌惮的。
云璃忙道:“奴婢陪姑娘一块儿过去。”
庄氏也起了身来,对江樱说道:“若真是那什么劳什子的远房亲戚,说不准我还能认出来的——免得你到时受了他们的蒙骗。”
江樱想想也是,便点头依了庄氏之言,二人带着云璃,一同离了托月院去。
托月院为内院,从这里走到前院大门儿可不近。
这路上,庄氏直将自己所知道的江家及江樱外祖家的亲戚都跟江樱说了一遍,可据她所言,两家都是人丁单薄,认识江樱的基本上都不在世上了。
二人一路走一路说,来到了大门前。
那夫妻二人,果然还等在那里,不曾离去。
守门的老仆见江樱过来,忙地往门内迎了两步,“姑娘。”
听得动静,那夫妻二人忙地朝门内看了过来。
“……怎么是你?”庄氏探头望向门外,望着那男人,顿时惊声道。
男人讪讪地笑了笑,看向江樱。
江樱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二叔。”
来人竟是江世品。
哪里是什么远房亲戚!
听得江樱唤自己,江世品反倒怔了怔,表情有些复杂地说道:“难为你还肯唤我一声二叔……”他之所以以远房亲戚自居,一来是怕自己这副模样会给江樱丢人,二来便是当江樱只怕是不肯再认他这个二叔。
江樱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只问道:“您提前被释了?”
“这之前还多亏了梁老爷……”江世品道:“再加上赶上了五年一次的大赦,已经出来两个多月了。”
江樱这才了然,刚要再问些什么,却察觉有一道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来回着。
这道目光,便是来自江世品身侧的妇人。
江樱几乎是一眼便将人认了出来。
怪只怪及笄礼上发生的事情,于她而言太过深刻。
这妇人便是当日给她添了核桃手串,又出言污蔑她的郭氏。
她这种行径本就算不上什么大罪,关上几个月被放出来,倒是没什么可值得惊讶的。
至于她会跟江世品走在一起,也因早前晋起探听到的那些消息里有了解释。
“好你个毒妇!竟然是你!”庄氏显然也将人认了出来,却不比江樱的冷静,当即竖起了防备来,上前一大步道:“之前你险些毁了我樱姐儿的及笄礼,现如今你又要来这定亲宴上闹?我家樱姐儿到底跟你有什么仇怨!”
“梁夫人误会了……”郭氏满面尴尬地解释道:“我今日前来,为的不过是就及笄礼上的不妥之举,来与江姑娘道歉的。并、并无它意。”
庄氏满脸狐疑地看着她,冷笑道:“谁知道这又是什么把戏。”
也不怪她多想,只是当日及笄礼上的情形,饶是至今回想起来还是让她后怕。
一个女儿家一辈子的名声,险些就要被毁了。
“梁夫人真的误会锦娘了……”江世品叹了口气,解释道:“及笄礼上的事情锦娘同我说过了,此事她确有不对之处,但却是为了我……她不知晓其中内情,只当是樱姐儿害我,所以才会有那样的举动。樱姐儿若要怪罪的话,就一并算到我身上好了。”
庄氏虽因江世品入狱前主动提供了江世佑所在,才得以及时救回江樱性命而对他稍有改观,但短时间内还是无法完全放下心底的戒备。
听他说什么,都觉得不能全信。
江樱却是早已从晋起那里得到了真相,故而当下也不疑心江世品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二叔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见我一面吗?”
当初的事情,江世品该得到的惩罚都已经得到了,如今她也过得很好,便不愿再去计较那些过往,白白给自己增添烦忧。
“听说你跟晋家的公子订了亲,二叔便想来看一看你。”江世品说着又看向郭氏,道:“锦娘也觉得愧疚与你,想借机来跟你当面赔个罪。”
江樱不置可否地看了郭氏一眼,见她满面羞愧不似作假,一副良心难安的样子,不由想到了那日在城外枫林之中,谢佳柔跟她说过的那一番话。
郭氏做出那样的过激举动,是中了谢佳柔的计。
可这些,当下已经没有必要与郭氏道明了。
她若无心,旁人再怎么挑唆想必也没有用。
“既如此,我知道了。”江樱无意多说,最后看了二人一眼,想到阿绯方才通传之时所说的‘一对夫妻’,心下不由有了计较。
江世品与郭氏见江樱转了身走,却不太摸得清那句‘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是原谅,还是不原谅?
见庄氏带着那丫鬟也往门内走了回去,江世品没能忍住又唤了一声:“樱姐儿……”
“二叔还有旁的事情?”
郭氏推了江世品一把,他方提步小跑了上去,追到了江樱跟前。
“知道你要定亲,二叔理应要被你备上一份厚礼的,可二叔的情况你也清楚,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儿的东西来……”江世品从怀中取出了一只水绿的镯子来,递到江樱面前,口气羞愧地道:“东西不好,是二叔的一片心意。”
江樱看着他在昏黄的灯笼下显得格外沧桑落魄的脸庞,顿了一下之后,伸手将东西接了过来。
由于是贴身放着的,镯子还带着些余温。
“谢谢二叔。”
“不谢,谢什么……”江世品显然很高兴,低着头,眼眶有些微微发红着,又道:“我跟锦娘成了亲,如今也算有个家了,我们打算去象州,之前锦娘在那边做过些小买卖,有些人脉,也好讨个生活……后日便动身了。”
他在京城的名声太臭,臭到没人肯雇用他,只能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江樱大致知道这一点,点了头道:“如此也好。”
“往后你在京城可要多加保重啊……”
“二叔也是。”
江世品点着头,似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笑着叹了口气,又最后看了江樱一眼,便转了身去。
却听江樱在身后忽然问道:“二叔是走着过来的?”
江世品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点了点头,笑道:“走着来的。”
“秋伯,备辆马车送二叔回去。”
“不、不用……”江世品竟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忙地摆着手道:“也没多远的,不用送了。”
郭氏也忙跟着推拒。
“二叔就别推辞了。”江樱又看了秋伯一眼,他会下意来,立即下去备车了。
江世品便也不再说什么,最后冲着江樱笑了笑,转身下了台阶而去,眼眶已经湿了一片。
“……”
庄氏无声叹了口气,对江樱道:“走吧。”
江樱点头,身影逐渐消失在门内的光影下。
……
饭后,宾客们纷纷与孔弗道别,结伴离了清波馆。
按照规矩,江樱今晚需留在清波馆,是以不必跟着庄氏梁平他们回榆树胡同,只将一大家子送到了大门外,瞧着马车驶远才随着孔弗和狄叔转身回去。
“祖父今晚是不是也吃多了酒?”江樱见孔弗面上一片喜庆的红,忍不住道:“您年纪这么大了,怎也没个分寸?”
说罢又看向狄叔。
“劝不住。”狄叔面无表情。
“祖父今日高兴啊。”孔弗呵呵地笑,显是酒劲上了头,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
江樱有些想笑,又觉得无奈。
这可还是她头一回见先生吃醉酒呢。
却也不敢耽搁,让狄叔扶着先生回房,自己则去厨房煮醒酒汤去了。
好在因为今日宴请宾客,厨房里早早备下了醒酒汤,眼下还有剩余的,江樱热了一遍,便让仆人捧了一碗送到孔弗房中。
又想起方才送客的时候没瞧见石青,想必也是醉的不轻,便也让人送了一碗过去。
待由云璃陪着回到了托月院,江樱已是筋疲力竭。
若不是有方昕远给开的药支撑着,她怕是连半日都撑不下来。
好在阿绯十分贴心,已经帮她备好了洗澡水和衣物,只待洗漱一番,便能上床休息了。
可刚从木桶里出来,擦干身子换上中衣,却又听门外来了丫鬟通传。
阿绯前去开门,问了两句便折了回来,小小的脸上满是意外。
“怎么了?”
“准姑爷来了。”阿绯脸色莫名一红,她见过晋起一回,隐约记得是个丰神俊朗的人物。可今日下聘,按理来说准姑爷不该过来的啊。
准姑爷?
江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全新的称呼,指的是晋起。
“怎么这么晚过来?”云璃也颇感意外,帮江樱绞头发的动作便是一顿,问道:“姑娘要不要换身衣裳去见见?”
江樱当即点头,“快帮我拿衣服过来。”
晋起在这个时候过来找她,怕是有什么要紧事。
云璃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见江樱穿衣裳套鞋子的动作很快,像是很赶时间的模样,不由笑道:“姑娘您慢些……不着急的。”
准姑爷一时半刻也跑不了啊。
当然,这句话是不能张嘴说的,不然大约是要挨白眼。
取了根丝带将半干的头发系在脑后,江樱便匆匆忙忙地去了花厅。
晋起正等在那里,肘边的三脚梅花圆几上摆着的青玉茶碗中,隐隐冒着一团氤氲的雾气,平白将他显得比平时温润了许多。
听到脚步声,晋起转过头来。
去了西北一趟,他总觉得江樱似乎长高了一些,如今穿着一身青白相间的窄袖半臂襦裙,竟忽有了种亭亭玉立之感。
但见她额发还未干透,想是已经洗漱后打算睡了,便弯了弯唇,笑着道:“我是不是来的晚了?”
“还没睡下。”江樱来到他旁边,还未坐下便道:“出什么事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