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里传出一道浑厚的男声。
“记得。”程肆道,“是有我爸线索了吗?”
林警官:“是。”
程肆瞳孔一震,哗啦一下站起身,却忘了自己在车里,脑袋猛地撞到车顶,发出砰的一声响。
他顾不得缓和这一撞带来的头晕目眩,哑着嗓子追问:“是什么线索……他在哪里……还活着吗?”
林警官那头沉默了几秒,声音变得沉重起来:“你做好心理准备,你父亲已经遇害了。”
顿了顿,他又道:“法医推测他的死因是因活埋窒息而亡,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所以我们决定重启这个案子,你有时间的话,请立刻来警局一趟。”
第45章 小黑
车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直到林警官在电话里连续“喂”了好几声,程肆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尸体是在哪里找到的?”
见他情绪还算稳定,林警官才继续道:“这两天是风暴强降水天气, 晋云辖区下的平安镇出现山体塌方,镇上居民下山时在倒塌的山泥里发现了遗骨残骸, 因此报了警。”
“好……我知道了。”
“望你节哀顺变,案子我们一定会尽力调查, 有任何关于你父母仇家的线索,也请前往警局告知我们。”
电话里的忙音一声一声, 那头的林警官已经挂掉电话, 程肆却还僵硬地握着手机。
他脸上血色褪尽,眼里的光在瞬间熄灭,整个人都静止在原地, 宛如一具灰白易碎的雕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好半晌, 程肆才缓慢张张唇,也不知是问谁, 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
“程肆……”
温西叫了他一声, 想开口说点什么。
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实在苍白无力, 她抿紧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也没有太惊讶的情绪, 关掉已经变成忙音的手机, 顺势将程肆抱在了怀里。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程肆一只手按在自己眼睛上,眼泪从指缝中浸润出来, 他肩膀细微发着抖,牙齿都开始打颤:“我知道我的运气不好, 可这种事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一样,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我爸死亡的事实,这些年我一直都做好了准备……可是为什么,现实总是比我做的最坏的打算还要坏?”
“你刚才听到了吗,活埋……林警官说我爸被活埋了……还问我爸妈有没有什么仇家,我爸,我妈,一生都待人良善老老实实,没干过一件昧良心的事,我不懂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得善终?也想不明白,像他们这样的人能得罪什么仇家,被报复到这种地步?”
程肆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死死抓住温西的肩膀。
“温西,我真的有点撑不住了。我好失败,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搞砸了一切。”
“我爸失踪那天,我本来一早就要去医院的,我都坐上公交车了。可是老家的叔叔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把之前考国际中学用过的资料笔记给侄女寄回去,说很急很急……我就晚了一个小时,到医院的时候什么都变了,你懂吗,我明明有机会阻止这一切的发生……都怪我,都怪我!”
他的声音逐渐崩溃,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进温西的颈窝,滚烫的温度却落进了她的心脏深处。
“我懂。”温西喃喃应声。
没有人比她更懂这种遗憾带来的痛苦了。
温西抬手覆上他的后脑勺,动作前所未有的温柔,她垂眸盯着程肆抓着她的手,沉默几秒,从他指缝中挤进去,和他十指紧扣,而后轻言细语地对他说:“但那不是你的错,你有没有想过,你叔叔的那通电话,也许正是你父母保护你的方式呢?”
闻言,程肆狠狠一怔,抬起头,声音颤抖:“你的意思是……我爸妈故意让我晚去医院的?”
温西没有回答是或否,拿纸巾帮他擦掉眼泪,在他眼皮上轻轻落下一吻:“我先送你回去换身衣服,然后再去警察局,看看林警官他们具体调查出了什么,不过这么一来回至少得花一个小时,要你休息你肯定不愿意,不如路上好好想想程叔叔或者程阿姨当年接触过哪些可疑的人。”
因为温西的猜测,程肆不可抑制地开始胡思乱想。
可他思来想去,也毫无怀疑的头绪。
程肆飞快回家换了衣服,温西一路飞驰将人送到了警察局。
她并非直系亲属,也不便在警察局露面,便将车停在外面等程肆。
车上,温西点燃一支烟,摸出手机在金平那给自己和程肆请了假,没有翻通讯录,又直接按数字拨通了一个电话。
“小姐。”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
接电话的人叫做吴成业,是温西外公在举家移民之前,留在南江保护她的,他手下还有几个下属,都是军队出身,上次在24号club处理秦启振的除了贺予初之外,就是这批人。
母亲刚过世,父亲就要另娶,温西的外公因为这件事和她父亲直接闹翻了,外公只有她母亲一个女儿,即使咽不下这口气,也深知无法撼动父亲的基业,便眼不见心不烦地带着外婆移民了。
后来父亲病重,外公有想过把温西接走,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那个时候她明面上不仅是许蔺深的继妹,也是他握在手里的温家人质。
许蔺深根本不可能轻易放她走。
外公也就只有留下这么几个信得过的,至少能在关键时刻保证她的人身安全,也让她想做什么事的时候有能用的人。
“业叔,”温西指尖夹着烟,吐出一口烟雾,程肆不在,她眼底的温度也没了,“你昨天没跟我说,程叔叔是被活埋致死的。”
“昨天尸检和现场勘察结果还没出来,他的骸骨上也没有看出明显致死性外伤,我以为会很快结案。”吴成业歉然道,“是我判断失误,抱歉。”
顿了顿,他又道:“你昨晚被跟踪了。”
温西眉梢微微动了下,片刻后,她神色又恢复如初:“不难预料。”
吴成业有些不太赞同地说:“那你为什么……”
“做都做了,”温西头疼地说,“反正迟早也会被发现,早晚都没差。”
她叹出一口气,转移话题道:“程阿姨呢,当年那场车祸调查出结果了吗,你上次说肇事者判了三年刑期,按理说现在应该还在牢里?”
吴成业:“肇事者只在监狱里呆了半年就出来了。”
“什么!”温西瞳孔骤缩,没来得及抖掉的烟灰落在身上,将黑衣服晕出了一大片灰色污渍。
“我试过顺着肇事者的身份往下查,但那人出来后直接人间蒸发,其他线索也都全断,”吴成业道,“给他同意减刑的相关司法人员倒是节节高升。”
车祸,诈骗,医院,银行,诱导自杀,温西不禁想,这些不动声色赶尽杀绝的手段至于用在一个普通家庭上吗?
“南江能做成这些事的人不少,”温西冷笑一声,“可和程阿姨一家有关联的,却屈指可数,难怪他当时要把在温家做事的所有老人都换掉。”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吴成业那边沉默几秒:“我认为不是许蔺深做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温西道,“他最有作案动机。”
“可能真的不是他。”吴成业理性分析道,“昨晚你被跟踪后,有人连夜调了程肆的资料,如果程家的事是他做的,那他不会对程肆完全不认识。”
听到这话,温西醍醐灌顶,从愤怒中渐渐平息。
的确,许蔺深在开学那次就知道程肆的名字,以他的作风,恐怕程肆这两年来的一切生活轨迹都会在他掌控之中。
可不是许蔺深,又是谁呢?
“这件事警方肯定是破不了案了,”温西面无表情地掐灭烟,看见程肆从警察局出来的身影,她由衷地说,“业叔,一切拜托你了。”
“应该的,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一向谨慎,为什么……”
吴成业欲言又止,听起来想提醒她什么,似乎又觉得后面的话不论怎么说都带着责备意味,便没有继续说下去,挂断了电话。
但温西却知道他想问什么。
——你一向谨慎,为什么要做自找麻烦的事?
其实温西自己也不太敢相信。
她答应帮程肆找程叔叔,真正找到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他说这件事。
更何况程肆最近刚好因为她即将订婚的事难过成那样,要是再得知父亲噩耗,没有人在他身边的话,万一他挺不过来怎么办呢。
这绝不是温西想要看到的画面。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雨夜,不知道妈妈已经去世的她,背着书包离家出走要去麓山岭找妈妈。
路上遇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小男孩,像刚从煤矿里跑出来的一样,只有眼睛和牙齿有白色。
温西在心里默默地喊他小黑,小黑性格很闷,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的样子。
结果就是这么个不太聪明的小黑,竟然一口答应带她去麓山岭,他会问路,会辨别方向,会自己坐公交车,带她见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城市。
还不要报酬,只要拥抱。
他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拥抱,不仅姿势笨拙,还抱她抱得好紧。
小黑很喜欢她。温西可以确信。
尽管他们才第一次见。
她以为小黑会一直跟着她,结果温簌一到,小黑就像使命完成了一样,连温簌送他回家都不愿。
起初温西并不理解小黑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为了感激他,也深知以后不会再见面,于是把围巾送给了他,让他不可以忘记。
后来看到妈妈的墓碑,她下意识紧抱着温簌嚎啕大哭,温簌温暖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那时候她才知道,这种抱法,叫做安慰。
才知道小黑问路的时候,就已经清楚麓山岭其实就是一座坟场,只有死人才会被带到那里去,他明知她的妈妈再也不会回来,却还是愿意陪她走一趟。
她要孤身去麓山岭,小黑就陪在她身边,想和她一起面对噩耗,想让她在最难过的时候也有安慰和拥抱。
温簌来了,这件事便不需要他来做了,于是他就停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像一个午夜才会出现的默默无闻的守护之灵,消失在将她安全送到目的地的那一刻。
除了皮肤没那么黑,个子没那么矮,身材没那么瘦弱,程肆其实和小黑有点像的。
所以她也希望。
不论如何,能陪程肆一起面对噩耗。
在他因亲人离世而最难过的时候,有安慰和拥抱。
程肆失魂落魄地朝她走过来,他身上穿得单薄,唇色发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温西没忍住,打开了车门。
冬季的风吹散了车里的暖意,她用身上残余的那一点热,上前几步,抱住了浑身冰冷的程肆。
“温西……温西……我什么都没有了……”
程肆紧紧地抱着她,带着哭腔一声声喊她,抱她的力道重得她骨头都在发疼,好似要融进彼此骨血之中。
这次温西没有阻止他喊她的名字。
抬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轻声对他说:“别怕啊,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