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大楼的大门外,高个子在花圃附近百无聊赖等待着。
想了解郑雪廷和高姿妍之间的事,孙景延约了高姿妍见面,见面的地点是高姿妍的住所。但高姿妍因事耽误,虽然提前通知了孙景延,但一向守时的孙景延还是早早到达了。
手机萤幕播放着李蓓朵最新的表演影片,有精神食粮陪伴的孙景延,等待的时间也过得很快。
「久等了,快进来,别吹风了。」高姿妍风尘僕僕赶来,马上输入密码进入大楼。
看得出来很匆忙,但孙景延还是觉得这位姐姐真漂亮。虽然长相清冷的郑雪廷也很好看,但可能高姿妍长得与李蓓朵有几分相似,又平易近人一点,所以更喜欢高姿妍一些。
十九楼,一梯三户,指纹门锁。
一打开门就看到一幅由乐高组成的画,放在玄关的当眼处。屋内以白色为主调,白色的墙身但又不是只有单调的白,有一点米黄的白,和带一点粉橘的白,还有大地色系的佈置,大器而不失格调。
「你的家好好看,一看就觉得很有品味。」孙景延由衷讚赏。
「也只是租回来的。」高姿妍笑了笑,请客人到沙发坐下,「电话里你说你想聊雪廷的事,你想知道什么?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能回答你的问题?」
「我认得你的香水味。不过你今天好像没喷?」
「刚从品酒会回来,所以没喷香水。品酒不只要使用味觉,还要使用嗅觉。」
恍然大悟。孙景延歪着脑袋,「雪廷姐说,那瓶香水是买不到的,但在你身上出现了。那个香气,太让我印象深刻了,没想到会再次闻到。那天一闻到,再看到你和雪廷姐的表情,我就知道雪廷姐一直想念的人是你了。」
「她想不想我,我不知道。但香水的确是买不到的,因为那是我调的。」
「啊?」孙景延以为是绝版香水,没想到是独家香水。
高姿妍站起来,向孙景延招了招手,领着她走向更衣室。
更衣室的化妆桌上,一整排的香水,都是没有品牌标籤的香水瓶。
「这些都是我调的香水,我已经有好几年没买过香水了。」
「好……好厉害……」孙景延看着高姿妍,没想到漂亮姐姐还那么有才华。
「其实调香不难,掌握着前中后调的搭配比例,了解每种香气的特性,哪些会抢味、哪些太内敛需要搭配别的材料让它打开香气、哪些可以让香气变得持久……接下来就是看怎么让它们和谐融合。难是难在,如何调配出,与人合适的香水。就像你,如果要配一款香水给你,我想应该会是香柠檬和绿草为主调,加点梨子和铃兰,最后加一点点檀香作点缀?着重前调和中调的清爽感,尾调一点点的木质温暖,这是你给我的感觉。」
「有点听不懂……但我想应该是很好闻又没有负担的香气对吧?我也喜欢像大自然一样的香气,我超爱大自然的!」
眼前的高个子扬起爽朗的笑容,那笑容让高姿妍也感到轻松愉快。
「以前的租屋处,我没有退掉,那里变成我的调香工作室。偶尔,需要沉淀自己的时候,我会去那边调香。」
「工作室!一听就觉得很酷!」
「你闻到的是这款。」高姿妍伸手拿起其中一瓶香水,往空中喷了一下,香气马上绽放开来,「这是我第一次款为了一个人而设计的香水,花了很多时间去尝试和组合的香水,是我送给雪廷的生日礼物,是代表她的香水。她就像主调的大马士革红玫瑰一样,亮眼、艷丽,有种致命的吸引力。明明做事、工作的时候很精明,没表情的时候又很兇,但其实她很不会照顾自己,又没什么脾气。私底下却很像水一样,怎样都可以。虽然这样说好像有点奇怪,但她是真的可以任由我摆佈都不会生气。所以我还加了一些木兰花和黑加仑,略带果香和微甜感,清雅一点像她反差柔和的一面。她本来就喜欢玫瑰的香气,但这样的组合应该不怎么会在市面上找得到,我还记得她收到的时候,开心傻笑了很久。」
高姿妍说话时含着笑意,嘴角微微勾起来,就像描述着人间美好的事物。可孙景延听罢,笑容都消失了,换来一脸自责。
「对不起……」孙景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盯着绒毛拖鞋,不敢看向高姿妍。
「怎么突然说对不起?」
「我刚跟她当室友的时候,想说替她整理一下房间,不小心摔破了她的香水,就是你送她的香水……」
高姿妍轻轻拍了拍孙景延的胳臂,「也不怪你,怪她没收好吧。」
可是孙景延仍然低着头,「我第一次看她那么生气又那么慌张。那时她很紧张地找寻可以用的瓶子,去把剩馀的香水重新装好。而洒在地上无法挽救的香水,她都不许我碰,不许我清理,整个人变得很歇斯底里。她用尽一切办法把香气留住,还因此关了几天房门,不愿意吃饭。我想是因为饭菜的味道会影响香气吧,最后我把麵包和水放她房门前,她才愿意进食……其实我不怎么看过雪廷姐哭,她好像看什么都很淡薄,但那次她真的哭得很惨。那几天,断断续续的,听到她的哭声。」
「说不定她离开我的时候也没有哭。她这人,总是后知后觉。」
离开了,却像摔破的香水那样散落四周。
「可是雪廷姐一定还很喜欢你,那瓶剩下的香水,她宝贝得很。摔破香水的几天之后,香水的香气全散掉了,雪廷姐终于打开房门。我向她道歉,她没有再生气了,但她的表情很绝望,看得我很难受。她说,『没关係,终于真的没关係了』,那个表情……我还真寧愿她生气骂我打我……」
高姿妍抿抿嘴,转身步出客厅,「是啊,终于真的没关係了。是她离开我的,不是我说分手的。正确来说,她也没说分手,但我们事实上分手了。」
「那你还喜欢她吗?」孙景延跟在她背后追问:「你还喜欢她对吗?你喷了那款香水,你也说那款香水是代表她。如果不喜欢她了,你应该不会用才对啊。」
「喜不喜欢都不重要了。」高姿妍走到中岛才停下来。
「怎么会不重要?你和她互相喜欢的话,就应该在一起啊!」
「谁谈恋爱,都想永远在一起。但永远的东西,是绝对不存在的。」高姿妍笑了笑,眼前的高个子可能也没有什么恋爱经验,有些事要亲身经歷过才会懂得。
从电子恆温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高姿妍问:「要喝酒吗?」
「不了,我酒量很差的。」
孙景延看着高姿妍拿起一个高脚杯,和一个造型特殊,有点像枪型的器具。高姿妍中间有根长针管,把器具压在瓶塞上,再按压一下,便倒出了一杯红酒。
见孙景延不眨一眼盯着自己手中的器具看,高姿妍解释说:「这是取酒器。可以倒出葡萄酒,而不用拔掉橡木塞。自动打入氬气,可以密封葡萄酒,避免氧化。」
「真的很专业……」孙景延由衷慨叹着高姿妍的多才多艺,郑雪廷跟她分手真是个重大损失。
高姿妍拿着酒杯闻了闻,不期然皱起眉头,又不甘心地含了一口,还是只能把它放下,推到远处。
「其实我不太喜欢喝红酒,不太喜欢单寧带来的涩。不过,黑皮诺是我唯一喜欢的,优雅、轻盈,就像是芭蕾舞者一样,在你的味蕾上跳舞。你知道吗?黑皮诺是数一数二娇贵的酿酒葡萄,对成长环境和气候挑剔,又容易受病虫影响,非常难种得好。在比较热的地方,它会像烂熟水果那样单调无趣,但如果环境太冷凉,它又会充满青涩不讨喜的草本味道。这葡萄,不能乾旱也不能多雨,连土质都很挑剔,就喜欢石灰质的黏土,换别的给它也可能发育不良。我跟郑雪廷的关係就像这瓶黑皮诺。」
「优雅?轻盈?」孙景延完全听不懂什么环境、气候、土质,葡萄酒对她来说完全是一个新世界。
高姿妍没有回应,只是从酒柜取出一把特级樺木手工製的侍酒刀,这把侍酒刀可是高姿妍成功考取wset葡萄酒四级认证时,姜宥莉送她的祝贺礼物。
「不是用取酒器就可以倒酒吗?」孙景延不解,高姿妍刚才明明已经用取酒器倒了杯酒,还喝了一口。
「我不是要倒酒,而是想让你闻闻看『corked』的味道。」高姿妍把橡木塞拔出,看也没看就递给孙景延,「橡木塞发霉了。」
「你刚才还没有打开,看都没看过橡木塞就知道它发霉了?」橡木塞的确发霉了。孙景延瞪大了眼睛,对此感到神奇。
「『corked』了,它已经污染了葡萄酒,这种污染是不可逆的。」高姿妍轻轻推了推孙景延的手,「你闻闻看,那像是湿纸皮,又像是地下室的闷湿气味。不过还好,没污染得太严重,喝起来只是让葡萄酒失去果香,变得平淡无趣。要试一口吗?」
孙景延其实不喝太酒的,但不好意思再拒绝,便抿了一小口,「嗯……真的像你说的一样……」还真不好喝。
「我跟雪廷从初中就认识了,我们是同学。那时还只是好朋友,跟宥莉一起,就像三剑客一样。日久生情吗?我也不确定。我们在升学考试压力最大、最迷茫的时候,也总是互相扶持。反正一来一往的试探,推推拉拉的,到了大学的时候,才确定了彼此的心意,正式走在一起。我为了跟她一起,跟家里人闹革命。断了经济援助没关係啊,我可以领奖学金,也可以兼差当家教,不是还有她嘛,她会照顾我的。于是,我们也顺利大学毕业了。我们毕业后,还是住在之前外宿的租屋。打工、赚钱、生活……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差错。可是呢,我们就像这瓶黑皮诺,几经艰辛终于酿造出高酸度、果香丰盈、单寧和酒精浓度都刚刚好的葡萄酒,连装瓶和存放都几近完美,非常有陈年潜力。几乎能够想像,十几年后开瓶,会有复杂而美妙的层次与韵味。偏偏橡木塞感染了霉菌,整瓶酒『corked』了,就这样坏事了。」
「你们为什么会……啊——『corked』了?」孙景延尝试使用高姿妍说的词汇。
「她一定是说都是她的错吧?当然,她是有错,但我也无法说我是无辜的。毕竟,我也不是个什么完美的人,急性子、脾气倔……着眼未来而忽略现在。」高姿妍把玩着高脚杯,把里头的红酒晃出小小的旋涡,「你跟她当室友,知道她有没有去看医生吗?不是抑鬱症的话,有可能是焦虑症或躁鬱症之类的。」
孙景延想了想,再三衡量才回答:「焦虑症,欧医师说是焦虑症。」
「看,有你照顾她,果然很让人放心。」室友都比她这前女友清楚郑雪廷的情况,高姿妍自嘲地笑了笑,「也许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应该察觉到的,可我忽略了她。直到发现不对劲了,有种要失去她的预感时,才意识到她可能生病了。但在她最需要人陪的时候,我非旦没有帮她一把,还把她亲手送给别人。」
「等一下!你意思是雪廷姐出轨了?怎么会这样……」孙景延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一脸惊诧。
「其实我也不确定,或许有吧,又或许没有。她只是需要人陪,就算对方喜欢她,也不见得她喜欢对方。」
孙景延听得皱起眉头,「对方是谁?」
「一个很可爱的妹妹。」高姿妍看着杯中的小旋涡,回忆着往昔,「那时的我很努力工作,想被上司肯定,儘快升职。这样的话,薪水会涨,有了更稳定的经济基础,我跟她的未来就会更安稳。我一心为了我们的未来打拼,其实她也是,只是我太工作应酬太忙、太累,没心情也没馀力去了解她的工作,所以那时的我没办法谅解她。当我加班到九点多快十点,还要去聚会上露面应酬,回家之后只看到她好像很间的在用电脑上网。然后第二天早上,宿醉头痛得要死还得认命爬起来准备上班,却看到她可以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睡到自然醒,心里真的会很不平衡。明明一再跟自己说,雪廷也有工作,她也很努力赚钱,但就是会忍不住想抱怨为什么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辛勤工作,只有我在为了我们未来打拼……」
「其实分析财务报表和看盘势什么的,我觉得很难……」
孙景延想起,郑雪廷曾经跟她说起第一份工作被辞退的原因。郑雪廷毕业之后就在证券公司担任理财人员,但坚持要给客户正确的投资观念,和只提供负责任的选择,所以被认为不适任而劝离。毕竟,客户交易频繁,证券公司才能赚钱,像郑雪廷那样着眼长期投资降低交易费用的话,证券公司就没有赚头。
「没错,很难,背后也要花费很多心血和时间。但那时的我,就是没有办法谅解。投资这回事,收入不稳定,我就会抱怨她为什么不能找份像样的工作,抱怨她不想融入人群。其实她有做错吗?也没有做错啊,但那时的我,甚至我们的共同好友宥莉,都不明白她。雪廷希望我开心,虽然不喜欢,还是接受了我和宥莉的安排,去宥莉的公司上班了。宥莉在演艺纪经公司当经纪人的,需要歌唱导师去训练即将出道的新人,雪廷唱歌很好听,就去当导师了。」
「对!雪廷姐唱歌真的很好听,乱唱都很好听。好像说,那叫空气半声音半?总之不输歌手。」
「她要是不怕人群的话,说不定宥莉真会抓她去当歌手。反正,当我和宥莉都以为她有了正常工作,一切都会一点点变好的时候,其实才是她最煎熬的时候。我跟宥莉都不明白,可是,那个女生明白。那个女生会欣赏她的才华,知道她的软弱也会耐心陪伴她,就像她的灵魂伴侣。本该是由我去做的事,那个女生都替我做得很好,我有什么资格去怪责她们?」
「那个女生到底是谁?」孙景延再次追问。
「她的一个学生。」显然,高姿妍不打算揭穿对方的身份。
「她后来离开你是为了跟那个女生在一起吗?」
「不是。她只是,彻底地退出了我的世界,也退出了那个女生的世界。这个城市说大不大,但她有心躲起来,断了所有可能的联络,我们都找不到她。」
「现在不就找到了吗?那你想重新跟她在一起吗?」
「我想不想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要离开的人,不管怎么做也会离开。你那天没看到吗?她怕我。我寧愿她讨厌我,都不想她害怕我。她这性子,一定是觉得自己错得太离谱,所以没办法面对我。」高姿妍长吁口气,拿起高脚杯,转身把红酒倒进水槽。
她跟郑雪廷,或许就像这杯酒一样,覆水难收。
「她只是病情反覆了吧……」明明好了一段时间,却又再度復发,作为朋友的孙景延只能乾着急。
高姿妍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看向孙景延,「你呢?你听了我说那么久,你又是怎么跟她当室友的?」
「我吗?我家境其实不太好,但可别说我自夸,我觉得我也挺厉害的,是全额奖学金考上政大的。」说话时还挺直了胸膛,一脸得意。
「是挺厉害的。」像是哄小孩的语气。
「不过,刚上大二的时候因为交通意外,脚骨骨裂要休养,不得已要暂时休学,还延毕一年。虽然得到了意外赔偿金,但失去了奖学金,而且休学不能住宿舍,差点就要打包回老家了。我是在看租屋的时候,认识雪廷姐的。一开始还觉得她很奇怪,不怎么说话,又很怕人,连说话都不看人家眼睛,但却问我懂不懂得做家务,要是能包下家务的话,她可以付租金,让我免费当室友。那时钱包都快见底了,我又不抗拒做家务的,就算负责她起居饮食,对我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没多想我就答应了,还好雪廷姐不是什么坏人,哈哈。」孙景延抓抓头,笑起来有点傻,但亦有点可爱。
「你心也是有点大,哈。」被孙景延的笑容感染,高姿妍也笑了起来,「倒是挺像她会做的事,她只会对她有兴趣的事上心,其他都做得一塌糊涂。」
「真的!」孙景延激动地附和,「之前我忙着小组报告,请她帮忙洗衣服。你知道多夸张吗?我一回家就看到客厅地板上都是泡泡水!我也不晓得要如何操作,才能把洗衣机的泡泡水从阳台一直蔓延到客厅。客厅是木地板啊!泡坏了房东一定会追究的,吓死我了,还好没事。」
「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像姿妍你那么厉害,做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的人,是不是觉得雪廷姐不够好,才不想再跟她在一起?」
「不是,我知道她很好。虽然她有时候会太容易心软,该死的心软,优柔寡断……」高姿妍的神色带着黯然,「不过关係是互相的,就算我还爱着她,但我也不会只围着她公转。我不是恋爱脑的人,人生嘛,只有一次,想按自己的想法去过,随心所欲地活着。如果她没有想跟我在一起的意思,我也不想为了她驻足停留。」
「雪廷姐也很爱你……」
「只有爱是不够的。我已经向她走了那么多步,她要往后退,我再往前走就显得像个怨妇般缠人了。哪天她愿意主动找我了,我会认真考虑的。」高姿妍笑着说。
要郑雪廷主动吗?孙景延觉得,能不后退已经很了不起了。但这么一段很可能开花结果的爱情,放着让它烂掉,孙景延又觉得非常可惜。
要怎么才能治好郑雪廷的心病呢?好像比搞懂那些环境、气候、土质还更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