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昌东认识是在一次沙漠越野赛上,两人同时挑战“沙梁翻越”,这是沙漠行车的高技术活,简单来说,就是上沙梁时一路加油,近顶时收油,但不能刹车,等车身三分之二过了尖顶,车头往下栽时,再猛踩油门冲下坡。
这对玩家的心态、技巧、掌控力要求都极高,刹车猛了后劲不足,容易沙地陷车;车速过快了车就会从沙顶飞出去,跟飞跃黄河似的;还有人车头往下时把不准角度,车头倒栽进沙堆里,轮胎空转,如同栽了个萝卜。
孟今古那次就飞车了,外加断了条胳膊,但昌东几乎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还刷新了速度记录。
这让他引为奇耻大辱,从此勤加训练,就想和昌东再赛时掰回一局。
谁知道等他把“沙梁翻越”玩得有模有样,再找到昌东,昌东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
“收心了,不玩了。”
孟今古打听了一下,小道消息大概是孔央看过了赛场视频,红着眼圈跟昌东说了句:“谁也不敢说次次运气好,这次折了胳膊,下次呢,万一你撞到头,或者伤的是脊柱……”
昌东于是收手。
孟今古觉得女人真是麻烦,背后怼昌东说:“本来是个牛人,怎么有了女人,就成熊了呢。”
这算是两人之间的全部交集,谈不上太熟,更没熟到他能允许孟今古坐他的车前盖。
昌东皱了皱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孟今古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几步冲到跟前:“昌东,真是你啊,我在探险大群里看到消息,说你重新走线,我都不敢相信……两年了啊,其实事情也不能怪你,鹅头沙坡子我自己都住过好几回,天灾嘛,谁撞上谁玩完,哎,当初我还发帖帮你说过话呢……”
“有事?”
孟今古还真有事。
“想问问你,你既然是从玉门出的,那就是走横线——接下来,是不是要往上去?”
这事瞒不了人,罗布泊大是大,但安全的线路就那几条,同时间跑穿越的人,如果大方向相同,一路上会一再偶遇。
“是。”
孟今古松一口气:“我也是,能搭个伙吗?车多点,互相也有个照应。大群里昨晚刚出的警告,这两天那头天气不太好,沙尘暴说来就来,尤其大……”
他压低声音:“有在龙城扎营的哥们说,早上起来,看到营地旁边有狼脚印,还不止一行……所以大家都在想办法搭伙走,你没看镇上这么多车呢。”
孟今古说的不全是实话。
大群里传来的消息要严峻得多:据当地人说,好多年没有过这么差的天气了,搜星信号不好,也有可能是罗布泊磁场的影响,多个gps出现失误,有个五辆车组的车队,沙尘暴里走着走着,发现押后的两辆车都丢了,现在还没联系上……
群里一片感叹,都在怀念有“沙漠王”之称的赵子允,赵老还在世的时候,被称为罗布泊活地图——现代探险对电子设备的依赖实在是太高了,一旦设备失灵,人人都成了睁眼瞎……
这样的气氛里,难得有人为昌东说了句话:昌东对方向的敏感度,确实是这些年来最好的……这种天气还敢走、并且能走的人,除他没谁了。
末了群里出了公告:安全第一,行程没开始的话就取消,建议已经进罗布泊的车队,要么从南线返回,要么就地找避风港,客户不理解的话,尽量劝说,挣钱虽然重要,命更珍贵,谁都不想在罗布泊失踪名单上添一笔吧?
孟今古有苦难言,他这趟带的,是个杂志外拍的小团队,一共六个人,总监叫,为人极其挑剔,带了个艺术家气质浓厚的摄影师、一个跑腿小弟,一个兼管服装的化妆师,还有两个盘正条顺的平面模特,说要出一辑主题是“楼兰公主”的大片。
大概背后有金主捧,不怕花钱,所以这一趟给孟今古开出的酬金极其丰厚,合约里讲明:我们不要去那些是游客就能拍个到此一游照的地方,我们就是要去那些别人都没去过的地方,出让人惊掉下巴的大片。
孟今古满口答应。
签约的时候有疑虑:“听说那里天气不是很好啊……”
孟今古心里有数,这个时候的罗布泊,是一年中天气最好最平顺的时候,为了拔高自己,同时不让合约黄掉,他故意夸大艰难险阻:“万一遇到这种情况,别人是肯定走不了了,但找我就对了,你放心,大风沙里出的照片,那绝了,特效都做不出。”
想想也是,当即签了字。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罗布泊变起脸来,也是让人防不胜防,孟今古入行以来,没遇过这么糟的天气,他尝试着去和沟通。
说:“你不是说遇到什么状况,你都能走吗?”
“但是风沙有点大……”
“大风沙里出的照片,不是效果绝了吗?”
最狠的是把合约复印件扔到他面前,提醒他看违约条款:“不进去也行,双倍赔付,我们说好了的。”
孟今古一狠心,答应继续走,不就是刮大风嘛,刮起来又不会没完没了,指不定刮累了,风也停了呢。
不过为了心理安慰,他决定多买两斤萝卜压阵,真是老天开眼,居然在街面上见着昌东的车了。
昌东听完了,沉吟了一下,问他:“那你会去拜祭余公吗?楼兰去不去?小河呢?还有太阳墓?”
孟今古觉得有门,马上点头:“去,去,一个点我们都不会漏。”
昌东点头:“那挺好。”
孟今古喜形于色——
“可惜我不去,我往上,是走白龙堆,没法顺路,不过我这个朋友想去,”昌东把肥唐推过来,“你们可以搭个伙,互相照应一下。”
——
回到宾馆,叶流西刚洗完,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整理行李,看到只昌东一个人回来,有点奇怪:“肥唐呢?”
昌东翻理洗澡要用的东西,顺便跟她说了一下。
叶流西有点不忍心:“你就这么把肥唐给扔了?”
那个小瘦猴儿,一路西来,出钱出力,有心贪她的兽首玛瑙,摸都没摸上两下,整一个吃力不讨好,让人唏嘘。
昌东说:“什么叫扔了?孟今古想多拼点车有个照应,我就把肥唐推荐给他;肥唐想逛景点,我就把他推荐给孟今古。两个人求仁得仁,不是很好吗?”
他进洗手间,里头新浴的半温味道不散,沐浴露的香味之间,总觉得萦绕女子身上的气息,昌东忽然觉得尴尬,想退出去,反显得不磊落……
犹豫了一下,才把门关上。
——
昌东给肥唐指的那条明道,说是镇上有路直通哈密,指的就是哈罗公路。
这路有一半的里程是就地取材,拿盐土压平了堆积成的,车速倒还凑合,但怕水,有的路段特脆弱,一泡尿都能泚出个洼坑来。
业内常讲的“龙城雅丹”,是个大概念,严格意义上说,以哈罗公路为分界,左边是龙城,右边是白龙堆。龙城因为靠近楼兰、余公幕、土垠,造访的人相对多些,车辙子都能轧出路来。
白龙堆则更偏、更凶险,也更苍凉,古籍上提到这里,都说是鬼怪出没之地——很多过哈罗公路的人能轻易拍到白龙堆的照片,但那其实都是在边缘,进入中心腹地的人寥寥无几。
从孔央的那张照片判断,昌东更倾向于白龙堆才是目的地。
路上,他给叶流西打预防针:“那里风力很大,说‘雅丹群’是小看它了,完全是个雅丹城,听说不好扎营,我也没住过,据说是比龙城可怕多了,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叶流西说:“早知道,把那个孟什么还有肥唐都带上呗,人多,好歹壮个胆。”
昌东看了她一眼:“我们要做的事,虽然大家没说开,但心里都清楚不是什么好事——真好意思把那些不相干的人都拽上?”
叶流西说:“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好意思。”
——
日暮时分,车子缓缓驶入白龙堆腹地,昌东沿路都插下旗标,以免找不到出来的路——风还没起,四周安静到死寂。
这里的土台,有的覆盖盐碱土层,有的直接披着晶盐,还有些成分是白膏泥,土台高大,蜿蜒曲伸,每一道少说也有百米之长,真像是蜷伏着的巨大龙身。
照例,昌东把车在一处背风的大土台前停下,这土台有十来米高,像一堵结实而又厚重的墙。
叶流西带着望远镜,爬到高处看了会风景,整个白龙堆在暗下去的暮色里泛森白的冷光,天空连鸟都没飞过一只。
而触目所及,土台的形状虽然怪异,但并没有任何一座上嵌了人。
也许是进得还不够深?
昌东试图扎营,但这里的盐碱地层太硬,帐篷的地钉打不进去,他试了两次放弃,抬头招呼叶流西:“下来吧,晚上要睡车里了……先做饭。”
叶流西应了一声,转身朝土台下走,走了两步,忽然察觉到什么,蓦地回头。
地上一行滴滴拉拉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她脚边。
她蹲下身,掀开裤筒去看,果然又渗血了。
叶流西皱了皱眉头,她上来的时候已经很小心了,几乎没有用到伤的这只脚,居然还是流血了。
她瞄了一眼土台下的昌东:他正捡拾地上的土石块,试图搭出一个简易的火台。
算了,不跟他说了,否则他又要怪她有脚伤还爬上爬下……待会自己处理一下好了。
她小心地爬下土台。
暮色更重了,光亮完全隐没下去的时候,那些被土台洇干的血迹,忽然滋滋翻沸了两声。
第22章 皮影棺
叶流西头一次拿矿泉水煮排骨汤。
昌东从附近捡了几截枯断的胡杨木当柴火,借叶流西的刀劈短劈细,汤煮沸很容易,肉要煮烂却很难——反正这种地方信号全无,也没别的消遣,两个人分坐左右守着锅,给火台里添柴。
怕中途起风,昌东在火台前围了挡风板,想火大,就多加两根柴,想火小,就撤两根,水很快翻沸,带出肉香,小锅盖被蒸汽拱推得支棱响。
昌东尤其喜欢这声音,有一种急不可耐又进退无门的感觉。
叶流西专心加柴,有一句没一搭地跟昌东说话。
“你说今天晚上,还会有皮影人出现吗?”
昌东回答:“有也不稀奇啊。”
他的女朋友被嵌在未知的黄土垄台里,而她是从吊着的绳套里醒过来的,遇到再多怪事好像都合情合理。
“如果这一趟根本找不到孔央怎么办?”
“两年了,有心理准备。只不过人死了,不把她安葬,总觉得事情没做完,”昌东掀开锅盖,拿勺子撇去脏沫,“你呢,这趟如果没收获,可就又回到原点了。”
叶流西冷笑:“我又不着急,急的是害我的人。”
“为什么说有人害你?”
叶流西掰折手里的木段,一截截往火里扔,跟抛着玩似的:“难道我会自己跑去上吊?我这种人会去寻死?当然是有人把我吊上去的。”
“我那时候昏迷,想杀我多容易,一刀就行,不杀,就是想让我活着。”
“也可以让我活得一无所知,清场就行,偏偏留下个包,包里放一些让人起疑的东西,明摆着想让我去找——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一年多以前的事,现在才追查吗?我故意的,不紧不慢打闲工,我就想看看,对方会不会先沉不住气。”
她吁了口气。
对方一点端倪都没露,真他妈千年王八万年龟的性子。
“通过孔央的照片知道山茶事件,然后找到你,现在又到了这,难道不是一步一步,往人设定好的圈套里走吗?”她耸耸肩,“所以我说,如果真的一无所获,急的也不是我,应该是背后的人。他把我当蠢鸡,当然会不断往我面前撒米作饵,我先吃着呗。”
“如果走到最后,发现结局很凶险呢?”
叶流西揭开锅盖,麻利地给山药去皮,然后直接块块砍落进锅:“凶险就凶险呗,都死过一次了,现在是拿借来的命看风景……你不也一样吗?”
昌东不说话了,细细一想,觉得自己还没她透彻洒脱,但这洒脱里有蹊跷:什么样的环境,会生出她这样的性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