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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我冷静了一点,火气压下去了,转头看看他,心想你当我还能信你吗?你也就是个想要息事宁人的和事老。我张嘴说,您说得对,是我着急了,不该跟您来劲。

副总抬了一下下巴,努努嘴巴,意思说没事儿,咱俩谁跟谁。

直到这里我还没打算辞职呢。

两天以后,快下班的时候,新上司让我去她写字间一趟。

我推门进去,她两只手在电脑上打得飞快,她示意我先不要出声,她那个肢体词汇特别盛气凌人,眼睛不看我,右手肘立在桌子上,食指和中指翘起来左右摇了摇,像道士说急急如律令指挥无数小妖一样。我是从这个片刻开始倒数自己在冲打银行的时间的。

她叫宁晓丹。二十四岁,样子很美,厚实的美。什么叫做厚实的美呢?美怎么能厚实呢?看她浓密的头发和晶莹发亮的眼睛就知道这个人从小到大没操过心没熬过夜,悬胆鼻,厚嘟嘟的嘴巴和圆润的下巴,两颗酒窝,面上五官都被充沛的胶原包裹着,圆润的,水当当的,一点棱角都没有,像个没心机有福气的小娃娃。她跟从前的欧仰安不一样。欧仰安也很美,但是有点

神经质的脆弱的美,宁晓丹是厚实的结实的养尊处优的美。当然了,在我眼里,她们一个是豆芽菜,一个是土豆子。

我继续打量着,她已经在写字台上放了很多照片,拿到学位证的照片,参加晚会的照片,骑马的照片,开飞机的照片… …那上面有他的爸爸妈妈和朋友,应该还有些我不认识的名流,副总说的没错,这人还真是有背景呢,而且毫不掩饰,引以为傲。她还在看自己的计算机,让我就那样等着,忽然她桌上一个东西动了动,竟是个巴掌大点的长尾巴的白色小鼬子从篮子里面抬起头,我刚才还以为那是假的摆设。

这位终于完成了手里的事情,抬眼给了我一点关注。

“帮我找个文件,”她说,“去年所有部门内部经费的报表。”

我一时没动,没搞错吧?她这是在指使我吗?她办公桌的正对面就是存放所有内部文件的柜子,我是业务干部,不是她秘书或者助理,想什么呢?对,我给老上司乔安娜买过咖啡,找过文件,那时候我是刚入职的新人,而且乔安娜手把手地教我东西,我们后来相处成了朋友,这个新来的小姑娘算是哪颗葱?

“快点呀。快点帮我拿过来呀。”宁晓丹歪着头,微微挑着眉毛,“我说话你没听见是吗?还是没听懂?”

她那个样子那个语气让我有点明白了,这是故意的,要修理我了,抱着一点对下

面情节的好奇,想看看她还能怎么作的好奇,我走过去从柜子里抽出文件,然后放在她桌上,动作很轻很平静。

“这就对了。”宁晓丹说,靠在椅子背上,微笑看着我,“我知道你。知道你出色,业务不错,很受器重,是什么… …后备干部,是吗?如果我不来,这位置就是你的,对不对?”

要发难了,真刀真枪地过来了,这倒是让我有点意外呢,不过又能怎么样,我比她大了四五岁,我六年级的时候,她才进小学,我凭本事挣工资,要被她修理吗?我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我也靠在椅子背上,一条腿搭着另一条腿,脚往前送着:“对。你不来,这位置就该是我的。你来了,抢走了。但是这跟我业务好不好,或者跟你有什么本事都没关系,你爸爸是谁?”

“问得好。”宁晓丹说,“不过我不能告诉你。这儿的老大也见不到我爸爸。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那倒没什么。”我说,“老大也见不到我爸爸。”我说实话的,我爸爸在沈阳,参加了退休工人骑行俱乐部,很忙,别说我们老大,美国总统不预约的话也见不到他。

宁晓丹笑笑:“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当我年纪小,当我没什么资历,估计我连吵架都不会呢。准备好了要欺负我。每个单位,每个环境里都有刺头儿,这个部门里,你就是那个刺头儿,对吗?因为你被

器重,长得又好看。”

第十九章(2)

“看得出来?”我倒觉得自己小看她了,说的都对呢。

“我大学专业是哲学。”

“哲学教你看面相?结果就学了这个?”

“开会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所有人都给我鼓掌,只有你没有。”她沉着脸,居然生气了,因为我不给她鼓掌。

“哦那是我不对了。”我干笑起来,“不知道呀。知道的话,我应该给您请个乐队。直说了吧,你找我到底干什么?我还有好几个电话要打呢。”

“很简单。别给我找麻烦。”宁晓丹说,“像刚才那样挺好,我让你给我找个资料就找资料,我让你做哪个单子你就做哪个单子。我要是在这里做得开心,做得好了,就带着你往上走;可是如果这儿的人不服气,搞得我也不开心,那我就从你开始修理… …”

她这话让我想起来之前听说的一件发生在学弟身上的事情。学弟的爸爸不到五十岁在工作岗位上英年早逝,他是铁路系统的高级工程师,去世之后被追认为烈士,《新闻联播》连续七天播报其光辉事迹。学弟从念书到后来工作一路加分一路顺畅。在基层工作一年之后,去北京铁道部工作直接就是副处级,不会做的事情有人替你做,不会写的材料有人替你写,新的政策法规下来了听不懂的话还有人给你讲解梳理,在单位门口的餐厅吃饭,总有人先给你结了账。为什么呢?因为知道你有前辈的政治资

本在那里,你总会被重视被提升,把你服侍好了自然我就跟着上去了。

宁晓丹也要我做同样的事情呢。

我没答应。

我辞职了。

一来我不信这个,银行对我和乔安娜的安排让我对于“好好努力,升职加薪”这个理念在目前这个阶段失去了信心,如果银行都信不过,我为什么要去相信一个小姑娘信口给的承诺呢?二来,我瞧不起她,我学弟能占到父辈的光儿,是因为他爸爸真的为国家做出了贡献,你一个学哲学的空降兵来到银行做了原本是我的位置,连自己爸爸是谁都不敢说却还故弄玄虚地炫耀,我凭什么给你当小狗儿呢?我们草根出身,打工不容易,至少还有个自由,我觉得自己还有别的选择。

我辞职了,三个月后彻底离开。

乔安娜也辞职了。

我们部门在后来的半年里走了五个人,不知道接下来的业务怎么做。辞职的这些旧同事在一起聚会,说起来这个宁晓丹来了冲打银行上海分行,以一己之力报销掉了差不多一整个部门,我们哈哈大笑起来,这人不会是对手洄丰银行派来的卧底吧?我们以后一定尽量躲开伊。

但之后我跟宁晓丹还有交集,她在这个故事里拥有姓名和这么多的台词,肯定不止坏了一次而已。

说回我。

我没有把辞职这件事情告诉家里,第一个知道的人是罗文。我们在他的录音棚里,他一边摆弄键盘一边问我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会去找工作吗?我说可能会,但是我也没有那么着急,房子的贷款早就还掉了,我还有积蓄,足够花上一阵子,我的履历和能力让找个新工作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没那么难,已经有旧同事联络我了,但是我打算先休息一会儿。

“听听这个。”他给我带上耳机,整理了额前的头发,里面传来电声音乐,曲调优美,似曾相识。

“这是什么歌儿?”

“我刚刚混剪出来的,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

“送给你的,”他说,“专门送给你的歌儿。你不是喜欢王菲吗?我把你最喜欢的那几首做了剪辑,改编了配器。专门送给你。”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个下雨的夜晚,我双脚缩在沙发上,把罗文送给我的这首歌儿听完。我之后的错误都根源于此,我吃他这一套,我觉得没有比这更浪漫的礼物了。然后他搂着我的肩膀轻声地说,要不然,就别找工作了吧,不是非得上班对不对呢?我要再开一个录音棚,你给我当经理好不好?工资我给你算得厚一点——他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你要是做得好,还可能分点股份,当然,你如果当我太太,那就是大股东… …他说着说着又把戒指拿出来了,你看看我这个人,我不错呀,虽然是个音乐家,但是很有上进心,车子房子,自己的生意,什么都有,我妈妈去世了,我也很少跟

我爸爸走动,你不用看婆家脸色的,他一边笑着一边说。

我抬起头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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