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天和也望向那清澈喜人的溪流。
“你是说,你也会像那溪流一样,对前来妨害的外物不管不问?”
“不,”仙人摇头,目光投向远处,“我想做的,是那溪岸。”
让溪水穿行,任落花漂流。
“但我始终力有未逮。”
那日陶眠和苏天和在山中逗留许久,日暮时分,是陶眠先下了山。
苏天和静坐片刻,本想追随着仙人的身影,一并离去。
但他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他皱起眉,顺着气息游荡的来源寻觅。
随后,在一处不起眼的山洞洞口,他嗅到了血的味道。
是妖怪的血,还有魔。
苏天和心里纳罕,是谁敢在仙人的眼皮子底下作祟,真是天大的胆子。
他靠近山洞,向里面望去。
洞内积攒了大滩的血迹,三具破烂不堪的尸体堆在一起,是新鲜的。
说尸体也不大对,似乎有一个还在虚弱地呻鸣。
在那肉堆的高处,坐着一“人”,正在舔舐手掌的鲜血。
两人的目光隔空对视。
是楚随烟。
楚随烟看见苏天和的第一反应是要把他一并杀掉。他的手掌成爪,眼睛的瞳孔也改变。
苏天和轻而易举地挡住了他的攻势,提着一条手臂,把少年高高地拎起。
“做得干净点,”他似乎有些不满,“别让他察觉,仙人可是很敏锐的。”
第37章 分梨
被苏天和撞见是个意外。比起这个,他平静的态度更是出乎意料。
“你不向师父告发我?”
“为何要告发?”苏天和比当事人更意外,“你是魔,我也是。我明白你在做什么。”
楚随烟自尸堆之上起身,靴子踩在那苟延残喘的精魅,后者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白净的脸颊多出一抹刺目的红,更显妖异诡谲。
与往日直率单纯的少年形象截然不同。
他站在苏天和面前,两人身高相近,年轻人的个子总是很快抽长。
楚随烟的神情不见半点天真,相反,因为长期食用妖魔血肉,他的眼瞳已经变得浑浊许多。
“看来你在陶眠的面前伪装得还不错。你生啖骨血,身体应该魔化得很厉害才对。能维持凡人的外形,恐怕是下了不少力气吧。”
苏天和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
楚随烟抿了抿唇,对他的称赞不置可否。
“不要让我师父知晓此事。”
“你很在意陶眠?你师父是仙,你是魔。楚随烟,你本就不该拜在他的门下。”
仙魔究其缘起乃是遥遥相异的两端,愈是修炼愈是走向陌路。
楚随烟从一开始就不应跟着陶眠修炼。
“你姐姐于修炼一途并无天赋,心思也不在此道。她拜陶眠为师,无非求个庇护。你既是有野心,就更不能在桃花山浪费时间。”
苏天和理性地分析利害,但楚随烟的眼睛垂向一边。
“我正是为了留在桃花山,才如此急迫地修炼。”
苏天和一顿,忽而凑近,仔细地端详少年人的样貌。
“……你的骨子里流淌着一半凡人血脉?怪不得我嗅到的气息总是很别扭,不如楚流雪那般纯正。”
楚随烟不语。
这回苏天和恍然大悟。
“你的师父陶眠是长生者,你的姐姐楚流雪是魔。魔同样拥有漫长的寿命,所以楚流雪能陪在陶眠身边许久,但是你不可以。”
因为血脉不纯,哪怕楚随烟修炼的天赋再高,也注定他是短寿的。
楚随烟低头,摊开手掌,妖怪的血有一多半已然干涸,牢牢地扒住皮肤,如同一块去不掉的胎记,与生俱来。
真脏。
他回想起师父洁净的衣摆,还有姐姐那一头柔顺的、散发皂角香气的乌发。
衬托之下,他是桃花山唯一不洁的存在。
但他必须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哪怕不择手段。
苏天和一直观察着少年面上的表情。见他的眼神褪去漠然冷淡,变得决绝时,他微笑起来。
“你比你姐姐更值得扶持。”
楚随烟抬眼望向他。
苏天和把那些死尸踢到旁边,当成不值钱的垃圾。
“这些吃得再多也没用,杯水车薪。你想要更快魔化,就要听我的话。”
他挑高眉毛,略带挑衅地看向少年。
“敢来吗?走上这条路,可就不能回头了。”
楚随烟想起过往的一幕幕,楚流雪牵着他的手在大街小巷捡别人吃剩的东西,和路边的小乞丐打架争地盘时楚流雪把他挡在身后……
还有来到桃花山后的岁月。他生病时,在病榻前不敢离身的陶眠,修炼时手把手纠正他每一个动作的陶眠,以及陆远笛死后,伤心欲绝的陶眠。
那夜他偷听到了姐姐和师父的交谈。曾经囚禁师父的皇帝死了,她那么在意他,仍旧不得不抛下他而去,只留得陶眠画不成的一片伤心。
楚随烟不愿重蹈覆辙,他不想早早死去。对于能活上千年的仙人,和几百年的魔而言,凡人的寿命不过是昙花一现。
他不愿自己被封进尘埃,空留师父和流雪守着一座碑。
那天黄昏,楚流雪叫了许久弟弟和苏天和的名字,也不见人来吃饭。
陶眠倒是规矩地坐在木桌前,等着开饭。
“有两人没入座,银票,不许偷吃。”
“没有吃……”
陶眠刚端起饭碗,还没行动就被冤枉,不由得委屈。
楚流雪眺望着山的方向,从道观有一条窄长小径延伸到山里,那是弟弟归来时的必经之路。
又过了一刻钟,两人才姗姗来迟。
楚随烟走在前,苏天和在后。他们共处在一个场景还没有打起来,连陶眠都觉得稀奇。
楚流雪一手端着刚出锅的炒芸豆,透过敞开的院门望见二者,顿足,眉间轻颦。
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不好的事端,在悄然地发芽。但楚流雪还不够富有经验,她尚且无法追溯那股异样的来源。
于是少女只得暂时按下不安的心,催促两人快赶几步,上桌吃饭。
四人围着一张方正的小桌,在院子里用晚膳。陶眠和楚随烟坐对桌,楚流雪苏天和坐对桌。
本来是楚流雪和陶眠面对面,但另外两人老是掀桌子,迫不得已,才换了方向。
楚随烟今日格外话少。陶眠在说山里哪棵树的果子成熟了,改日尝尝味道。苏天和先接了他的话茬,笑着说仙人带我一个。楚流雪也跟着说了句什么。
等楚随烟回过神,陶眠已经叫他的名字两三遍了。
“随烟,怎么如此消沉?心情不好?”
陶眠对待弟子,不管嘴上如何讨嫌,眼神总是温和的。
楚随烟往日很依赖被这目光笼罩所带来的安全感,但他今日却不自在地回避。
“师父,我只是……没胃口。”
“那便不吃吧,等会儿师父给你洗个梨子。刚摘的,甜着呢。”
“好……”
饭后,陶眠果真给徒弟洗水果。他从水井里提上一桶清冽的井水,用葫芦做的瓢舀着水,慢条斯理地清洗着。楚流雪早已准备好擦手的布巾,多年相处,他们三人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苏天和也来凑热闹,他见陶眠手中又取了一只个儿大的,说仙人要不咱俩分了这个。
仙人说那可不行。
苏天和就埋怨他小气,旁边的楚流雪开了口。
“梨是不能分着吃的,银票不喜欢,你别难为他。”
苏天和这才意识到人间的规矩,分梨分离,寓意不好。
尤其是经历过数次分别的小陶仙人,更是忌讳这点。
苏天和赶紧认错道歉,陶眠却摇摇头,不与他计较,反而把整只梨递给他。
“这只完整,你吃吧。”
这是一筐梨中最完好最周正的一个,陶眠把好的都挑给别人,最后那个不小心摔在地上凹进去小半块的,留给他自己。
苏天和咬了一口脆梨,心想仙人真是怪。
明明他当初提出花钱留下,还很欢喜的模样。
但又不真的占有什么,视一切如浮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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