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蛛的地穴塌了,曾经那遍布万魔山地下的千万蜘蛛,不知何时湮灭在了时流里,连一根蛛丝都找寻不到。
飞瀑干涸了,只剩下一条潺潺的水线,干枯的碥石洞内再没有猿啼,只有一些虫子进进出出。
自离开万魔山,司樾再没有回去过。
劈开天地后,若盘古不死,也不会再回到鸡蛋壳似的天地里。
她为了清缴盗匪、安定民心而来,本只打算带着恒子箫从万魔山下绕行,可在小羓村大梦一场后,司樾还是决定回来看看。
看过了,也就过去了。
万魔山也好,混沌宫也罢,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不过是浮生一处,缘来便去,缘尽便离。
她穿过了万魔山,绕另一条道折返。
“是不是很失望,”她对跟着她的恒子箫道,“混沌界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奇异。”
恒子箫摇头,“山川河谷已是鬼斧神工。”
“但和小世界大同小异,没什么特别的,是吧?”
被说中心思,恒子箫尴尬地点了点头。
司樾哈哈一笑,“小世界是混沌界所产生的裂口,同脉同源,自然相同。不同的只是文化而已。”
“师父,您从没有想过把小世界夺回来么?”恒子箫问。
说到底,那本该是混沌界的领土。
“我忘了。”司樾道,“但我觉得如今的小世界已经尽善了,到我手中,未必能更好。”
恒子箫不敢苟同,“若是师父治理,便不会有那么多的冠冕堂皇、鱼肉乡里。”
“未必未必。”司樾摆手,悠悠然走在荒无人烟的裸土上。
“善极是恶,恶极是善。阴阳轮转,平衡共生,方有这天地万物。”她走在前头,“混沌的土地,住了神的子民——小世界从一开始就已阴阳调和,用不着我,也不用着神族去插手多事。”
恒子箫一顿。
混沌的土地,住了神的子民——而他是魔的躯壳,修了神的道法。
看着司樾的背影,纵只是背影,身形步态却也比旁人要自在潇洒。
“师父,”恒子箫开口,“您……”
他欲言又止,对上司樾的回眸,又觉得有些话不必宣之于口。
恒子箫确信,师父绝不只是为了逃离灵台才答应天界的条件。
她来到他身边,纵有六分是无奈,也还有四分出自真心。
司樾回望着身后的恒子箫,勾起了嘴角。
“走罢,小子,该回去了。”
恒子箫嗯了一声。
这一刻他恍然顿悟,当年纱羊的那番说辞竟歪打正着,师父确是为了煌烀界而来。
师父所持帝王之道,并非霸王之道。
三十六小世界从来就是混沌不可割舍的一部分,而非天界所有。
若小世界内生生不息、自得其乐,司樾便愿意将权柄让渡给天界,免去众生战火之苦。
可若某一地界生灵涂炭,且是妖魔所致的灾祸,那司樾必不会幸灾乐祸。
恒子箫心中酸楚,百感交集。
他从不敢想,原来师父……真的是来渡他的。
她鲜少叫他名字,从始至终都称他为“小子”。
与司樾而言,用这一称呼来唤懵懂初生的幼魔,再合适不过。
她从来都想着保全他、保全那个诞生于混沌界的小世界。
可她也毕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于是一早给过恒子箫选择。
恒子箫选了司樾心中预想的那条道路,他成全了司樾,于是槐树底下、飞升之时,司樾对他叹息,对他抱歉。
师父……
无论恒子箫如何念这两个字,都不能全心中感慨于万一。
师父……他何其有幸,能有司樾做指路之师。
他此生有这一场师徒缘分,复又何求。
……
两个月的时间就快要到尽头。
恒子箫跟着混沌界的大魔打了一场仗,又跟着司樾游了混沌界西部,这一路上见了形形色色的妖魔。
返程走的是另一条路,他们没有经过小羓村,可赤枫来汇报过一次:小羓村的修葺工作已经完毕,书堂也建了起来。
赤枫还捎来了一封当地人的信。
司樾拆开一看,信上是一百八十九个名字。
不同字迹的名字,把一张黄纸挤得满满当当。
小羓村的村民们已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这各式字迹中,有一个名字写得极为出挑,满是少年英气。
司樾见了,乐着指给恒子箫,“像不像你?”
恒子箫抿唇,“初学者而言,还算不错……”
“要你说句话能把人别扭死。”司樾折起这封信,塞进怀里,“歇够了,就进城罢。”
一月有余,他们回到了中城。
出城时街道虽然热闹,可尚有些混乱,如今肉眼可见地秩序井然了起来。
混沌宫依旧忙碌,司樾回来没有打招呼,只在走前告知过媿姈媿娋月余便回转。
“主人!”她一进宫,红枫就从天而落,停在她面前,行礼道,“主人…还有恒大人,回来了。”
恒子箫稍一点头,对她打招呼。司樾问:“媿姈呢?”
“姈姑姑刚从御书房离开,现在自己院里休息。”
“她睡了么?”
“没有,姈姑姑还是和以前一样,鲜少午睡。”
司樾转头,看向恒子箫,“那我们过去。”又吩咐红枫,“看看媿娋忙不忙,不忙过来一起吃午饭,忙了,我就等她有空了再传唤。”
“传唤娋姑姑?”
“怎么可能,我配吗?”司樾缩起脸,“当然是姑奶奶她传唤我了。”
红枫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甜甜地弯眸,“我说呢,刚才您那话可把我吓了一跳。”
“……”司樾捏着她两颊,“小妮子,连你也不给我面儿。”
红枫站着不动,任她掐,只睁着一双琥珀似的圆眼盯着她。
她不反抗,司樾反觉得没趣,收了手,招呼恒子箫往媿姈的院子走去。
午间犯懒,媿姈靠在贵妃榻上,手里还在看账。
一个小丫头坐在她身旁给她捶腿。
有人进来,媿姈还没察觉,直到司樾叩了叩月门,她才从错综繁杂的账中惊醒。
一见到司樾和恒子箫,媿姈脸上顿时展露了笑意,随手搁了账本,起身到两人面前,“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请两人去外面的花厅坐下,叫人上了茶。
司樾问了一嘴,“没什么事吧?”
“好着呢。”媿姈拂开茶盖,“你走之前要紧事都已经定了,留在我手上的就是些薄物细故。子箫呢,这一趟可还辛苦?”
她如此亲切,绕过了师父来问自己,叫恒子箫有些受宠若惊。
“有师父指引,一切都好。”他答道。
“就是有你师父在,我才怕你辛苦。”媿姈抿唇笑道,一面招手,“把我做的新衣裳取来。”
旁边的小婢应了,转身进了月门,过一会儿出来,手里抱着两个布包。
媿姈掀开上面那个,对恒子箫道,“先前忙乱了,你飞升这样的大事,竟也顾不得庆贺。我翻了库房,里头的仙家法器你带着恐有不便,想来想去,还是给你做了套衣裳。”
恒子箫当即起身,“太劳烦您了。”
“随手的活儿。我目测的尺寸,你看看合不合身。”媿姈将布包里的衣服取出,一包是件靛蓝的窄袖劲装,另一包是一双黛青色的靴子。
不管是衣服还是靴子,所用布料都不寻常,衣褾绲边上的刺绣纹样精致,样式也简洁大方。
这是依了恒子箫的身形做的,不容推辞,他便感激道,“尺寸不差,多谢姈姑姑了。”
媿姈看着他一身黑衣,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最后只是一笑,“明儿穿来给我看看,穿得好了,就别脱了。”
“好。”恒子箫应了。
司樾敲了敲扶手,“有人看见我了吗?”
媿姈一笑,“和徒弟争,也不害臊。”
“对了,正好你回来了,有件事要告诉你。”她坐下来,对司樾道,“大家说你回来了,该好好办一场庆典,宫里宫外都要热闹。日子就在本月,你届时要穿的新衣现已在绣坊赶制了。”
“我穿不得那种…”“我知道。”司樾还没说完,媿姈就道,“只做了件外套,你披着就是了。”
聊了几句,红枫从门外跑来,给三人请安后回禀道,“娋姑姑还在忙,说中午过不来了,晚上得空。”
“那我们先吃。”司樾起身,“晚上我再单独拜见她老人家去。”
两人在媿姈这里用了饭。
媿姈可比司樾要忙多了,用餐后歇了不到半刻钟,书房那边便催她过去。
她走了,司樾和恒子箫也不便待着,遂各回各屋。
到了晚上,司樾去单独见了媿娋,走之前对恒子箫嘱咐了一句,“你要是无聊,就随便逛,这宫里没有不能进的地儿,要是你有本事,看中哪个殿,把里头的殿主打败了,那殿就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