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两度败给了司樾,这次若非弘慈出手,只怕他已昏死在那浓雾之中了。
“大师可有安置之法?”他问。
弘慈单手行礼,“老衲自有办法。”
岳景天相信弘慈的为人,遂低头还礼,“如此,一切就有劳大师了。”
弘慈转身,看向身旁的司樾,“阿弥陀佛,还请施主不要为难老衲。”
“施主?”司樾扯了扯嘴角,那铜磬不响之后,她的精神也恢复了不少,“这话该不会是指我吧。”
弘慈笑道,“正是。”
司樾扫了眼一旁虎视眈眈的岳景天,扭了扭脖子,“行了,走罢。”
弘慈没有拿法器捆她,他率先转身,在前面引路,司樾跟在他后边。
行了一个时辰的路,弘慈带她回到了自己所在的雨霖寺。
门口有弟子在扫地,见了他立即放下笤帚前来行礼,“住持师父。”“住持师父,您回来了?”
弘慈抬手,挂着念珠的左手指向司樾,“叫监寺把转业塔打开,带这位施主去塔内歇息。”
两个小僧闻言,惊诧地看了眼司樾,随后立即低头应道,“是。”
弘慈转身,对着司樾行礼,“还请施主暂住时日,好叫我向岳小友有个交代。”
“听你意思,我这魔头还有能离开的时候?”司樾反问。
弘慈一笑,“有缘而来,无缘而去。万法缘生,皆系缘分。施主来此,是和此处有缘,此段缘分了结,自然也就离去了。”
司樾不语。
弘慈见她眼中并无嗤笑、轻蔑之意,反而有两分思索,越加确定心中所想。
即便是在寺内,听见磬音立即跪拜者也少之又少;这一路上他只顾在前面走,身后的司樾不避不逃,更没有出手攻击。
弘慈心知肚明,她绝非岳景天眼中的凡魔。
“我是无所谓,”司樾道,“只怕庙里进了魔,会灭了你的香火,惊了那帮小和尚的佛心。”
“阿弥陀佛。”弘慈垂眸,“众生平等,我佛从不挡妖魔鬼怪,只挡别有用心之徒。”
话本杂谈里多说寺庙有佛光庇护,妖邪无法踏足其中。
然佛无分别心,又岂会歧视芸芸众生?
只要是诚心参拜,不论是人是魔,佛寺都无拒绝之理。
虽然如此,可妖魔之中如司樾这般能主动走入佛寺内的还是少之又少。
雨霖寺建成以来,弘慈也就只引过司樾这一位魔族入寺而已。
“施主与我佛有缘,实乃有大慧根、大福报、大善缘。只管在此安心住下。”
司樾哼笑一声,“好罢。只是我徒弟那里,你得想法儿保全。他是人,修的仙道,和我不相干。”
弘慈颔首,“老衲明白。”
司樾乖乖进了塔,这塔是镇邪之所。
对司樾来说,她随手都可以将这座塔掀翻,但从灵台出来之后,弘慈是她遇到的第一位佛子。
他并非那些沽名钓誉的僧人,司樾看得出,他是十世比丘僧转世,有大功德者。
司樾不知他为何要称呼自己为施主,非要说她为佛家布施过什么——大抵也就是她五六百岁头一次进庙时,往庙中的小花园里吐过颗杏核儿。
要不是弘慈不停对着她喊施主,这事儿司樾八辈子也想不起来。
她想,弘慈这般对她,十有八.九是因为她在灵台待了三千年,听那无量寿佛讲经三千年,听十方诸佛探讨经纶三千年。
这些小僧们尚读不顺的经书,司樾听得耳朵起茧,每一卷都能倒背如流。
因那三千年的缘故,她身上沾了点佛气儿,被那老和尚察觉了。
她尚不清楚时隔数十年自己又听见了佛号意味着什么。
可就如那老和尚所说,万法缘生,皆是注定。
在她要送走恒子箫的节骨眼上,佛音自天边由弘慈带来,司樾不得不随缘而去。
她没有给恒子箫纱羊传信,只是在入塔前和弘慈提了,让他保全恒子箫,至于弘慈是否照做、如何保全,那便也都是“随缘”而已。
弘慈离开后,司樾终日躺在塔底,听着外面晨钟暮鼓,经声阵阵,仿佛又回到了在灵台里的时候。
只是这一次,她身上没有一点儿枷锁。
想那最初的五百年,她扯着万禄玄锁,将整个灵台都震得轰轰作响,一心想要逃出去报仇。
她装过乖,被放出来两次,两次卷土重来,又都被立即镇压进灵台。
头一次,她不服气;第二次也不,第三次才认了栽,知道了天外有天。
回想起那段日子,只隔了区区四五十年,却久远得好像已是上一世的事了。
住在在佛塔之下,司樾恍惚又回到了灵台;
而看见弘慈的刹那,又令她想起了一些几乎忘却了的关键——
煌烀界中并非没有佛缘,弘慈离正果已不差多远,既如此,上一世他为何没有出手解救恒子箫?
司樾很清楚啻骊那帮神族为什么要倒拨天物时镜、为什么要派她下界,可却琢磨不透西方诸佛是怎么想的。
虽说生死并非终焉,对满天诸佛来说,被恒子箫屠杀的那些生灵亦不过是再经历一番轮回而已,可毕竟是亿万生灵遭此大难。
这不是一件小事,西方的那位佛祖,对煌烀界、对恒子箫到底是何态度……
见到弘慈后,司樾察出了两分蹊跷。
神界所造命薄,是根据现有的情况进行推算。
命薄变动,并非是簿子上的生灵逆天改命,而是神族自己在更正从前错误的演算。
纱羊以为,她救紫竹凌五,是给他们改了命,但司樾从不说假话,她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恒子箫——个人的命只能靠个人去改,她没有改别人命的能力。
紫竹凌五在她这里结了善因,自得善果。
而她能来煌烀界和这两人相识,若非前世因,便结后世果。
司樾能看见他人前后十世事,却看透自己的未来。
从前她自以为自己法力无边,通天晓地,直到被佛祖轻轻一挥,扫进灵台之中。
也曾有人告诉过她佛法无边,可惜她当时年轻气盛,嗤之以鼻。
在灵台听了三千年经,司樾才知那佛祖慧见无碍,通晓一切,如实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
自她诞生以来,所思所想、所见所闻、所立所废,在佛祖面前皆无处遁形。
他知道她从何而来,知道她这个魔头终于一天会闹得天翻地覆,也知道煌烀界终有一灭,而啻骊会就此放她出灵台。
西方不灭她,却将她一介恶魔锁在佛土净地;
司樾隐隐察觉,似乎一切的一切,从最开始就别有深意。
她仿佛是隔着一层纱,朦胧看见了纱后光景,却还是无法坦然确定心中的猜想。
或许她早已有所洞悉,只是不敢赌,不敢再肆意妄为、放荡不羁。
雨霖寺的早课结束了,外头传来沙沙的扫地声。
司樾在床上翻了个身,抱着后脑勺望着房顶。
在那无数的疑问中,她还尚不明白这雨霖寺有何玄机。
她为何会遇见弘慈,又为何会来到这座寺庙。
万般皆有缘法,如今她所处之处,又有什么缘分是还未尽的……
那扫地声突然停了,司樾回眸,透过那一方小窗看见外面落了雨。
年轻小和尚们提着扫帚往屋里跑,一边抬手挡在头上,口中喊着,“下雨了!快去避雨!”
司樾收回视线,回眸之时,扫见了自己肩头衣服上的几点血迹。这不是她的血,是恒子箫的。
后脑尚残留着被五指扣着的感觉。
司樾不由一哂,活了几千年,向来是她护别人,还从未有人护得了她。
她隐约记得那小子的背伤得不轻,也不知他有无地方避雨。
那小子本性不坏,自小又有佛缘。
司樾虚望着墙顶,盼求这灰沉沉的老天对他留两分情……
……
淅淅沥沥的小雨止不住地下,过了一晚也不见停,天色还是灰暗。
恒子箫在这连绵的雨声中醒来。
他背上的血已经止住,正趴在一座郊外城隍庙里,身下垫了一张草席。
“子箫!你终于醒了!”
刚一睁眼,恒子箫耳边便传来熟悉的声音,这声音让他安心。
眼中刚醒的迷离稍一褪去,恒子箫立刻撑着席子起身,抬眸往两边看去。
“师父…师父呢!”他只看见了纱羊,不见司樾踪影。
纱羊不知如何作答,只按住他,“你别动,背上的伤还没好呢。”
自从恒子箫小时候高热过后,纱羊囊中常备草药,可小世界灵气稀薄,种不出灵丹妙药来,何况平时都有司樾在。
眼下司樾不见了,纱羊只能用凡药给恒子箫处理伤口,再用纱布裹好。
虽止了血,可还是皮开肉绽,离结疤相距甚远。
恒子箫这一动立刻牵扯到了伤口,他身子一僵,从头到脚都裂开般疼。
岳景天那一剑,的确是把恒子箫从肩膀到股上的皮肉都挑开了。
纱羊暗自庆幸,幸好恒子箫修的是仙道,他要真的和司樾修了魔道,那正气凛然的一剑可就不止伤肌肤,更会灭了恒子箫的神形。
不知是岳景天发现了这一点,还是司樾做了什么安排,总之没有人追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