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镜轩默然地收回目光:“说是海龙王, 不如说它是海中饕餮, 无人见过它的全貌, 只凭它的身形判断, 它或许是远古妖族的龙之后裔, 谁知道呢……”
沈鹮顿了顿, 一瞬朝凌镜轩看去,竟意外地从这个男人身上看穿了些许他本质的端倪来。
“世子想要杀了那些御师,便是为了避免碰上海龙王吧?”沈鹮醍醐灌顶, 又后知后觉:“你知道我们是来给海龙王送妖的, 每个御师的身上都携带着契妖, 一旦发生斗争,契妖飞出,混杂的妖气便会引来海龙王。它寻着妖气而来, 为了能饱餐一顿,必会掀起惊涛骇浪, 覆灭兰屿的船只。”
所以凌镜轩才会在抓住他们的第一时间, 便要杀了他们。
只是因为沈鹮的出现打断了他的狠绝,让那些御师与安王府的船只有了顽抗的机会, 打斗间依然引起海中巨妖的注意,它随妖气而来, 吞没了停在海上的见风舟。
安王府的御师虽多,可没有任何一个人带着妖入海,船上的御师擅长阵界,困住了那几十名外来的御师后便急速返航,不与海龙王纠缠,避免产生更大的伤亡。
他的决定虽不近人情,却是最奏效的办法。
凌镜轩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掌心托着下巴,眯起双眸定定地看向沈鹮,片刻后又问:“沈御师来兰屿,真的只是为了游玩?”
“游玩为次,看望音姐为主。”沈鹮道。
她若说是来游玩,凌镜轩或许以兰屿事多不宜玩耍为由,送她上岸,但若是说来找洛音,不论如何,他都得让她见到洛音一面。
海上危机暂且解除,凌镜轩回去小楼中避免吹风,沈鹮坐在船只后方,面朝海洋,压低声音问霍引:“你方才看见那妖了,可瞧出什么端倪?”
“它的身上,有龙主的气息。”霍引老实交代,说出这话后,又握紧沈鹮的手道:“夫人,我的头有些疼。”
沈鹮担忧地看向他:“可是回想起什么了?若想起难受,你便别想了,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下,或是变回木簪?”
霍引摇头:“与记忆无关,是海风有异。”
沈鹮一顿,回眸朝小楼看去一眼,见二楼灯还亮着,这才止了声音,摊开霍引的手掌在他手心里写下两个字——瘴毒。
霍引点头:“很多,很杂,乱糟糟的。”
今日沈鹮倒是险些犯了个错,十数艘船只上数不清的御师,只有她今日放出了自己的契妖,且霍引为了震慑众人释放妖力,许是那些妖气引来了海龙王。
但在此之前,沈鹮一直觉得这海水有异样,而今经霍引证实,倒是可以断定海中有瘴毒,其量极重,远是隆京城外南溪坡上所不能匹及的多。
所以这咸湿的海风带着浓烈的腥臭气阵阵传来,连着瘴毒也混杂其中,海龙王的妖气完美地遮蔽了瘴毒的气味与形态。若非霍引吹了太久的风察觉到不适,沈鹮也不敢完全断定自己在海水中所见是不是她一时看错了。
她的眼,从来与众不同。
可见妖气,也可见瘴毒。
东海之上的瘴毒与海水混杂在一起,海中妖灵或许早已被瘴毒侵染,失去理智,亦或爆体而亡,所以凌镜轩才会说海生妖越来越少,就连云贝也成了稀缺之物。
寻常御师所见瘴毒,或是水的形态,如万两金楼水牢中与水相染的黑墨,又或是雾气的形态,好比南溪坡被温泉蒸腾出的黑气。
一旦瘴毒化作了风,他们便不能看出了。
妖倒是能看见,只是而今兰屿不敢让妖进入海域,那些船上的御师也就不知道,他们在海上吹久了风,其实衣袂与发丝上,多少都沾了些瘴毒之气。
不过这些人中,倒是有一个例外……
沈鹮再度朝小楼看去,收回目光,沉思片刻。
眼下不是和霍引谈话的时机,她抚上霍引的眼道:“相公闭上眼休息一下,待我们到了兰屿,关于东孚海龙王的故事,或许就能了解透彻了。”
霍引乖顺地闭上了眼,他轻轻将额头磕在沈鹮的肩头,鼻梁抵着她的锁骨,声音闷闷地传来:“我缓缓就好了。”
她知道的,霍引的血液与众不同,他不会轻易受瘴毒影响,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拿霍引冒险。
她抚着霍引的发丝,又听见他问:“我对夫人有用吗?”
沈鹮微怔,回答道:“相公自然是最有用的,不过……你为何会这么问?”
霍引轻声道:“白容说,我不能永远仰赖着夫人,也需得做对夫人有用的人,需得要夫人仰赖才可。”
“白容是狗,狗只会犬吠,说不出人话的。”沈鹮蹙眉骂了白容一句,回想他何时能与霍引交谈这些了?仔细想来,大约是惊蛰时分,霍引在中融山中教他如何度过二次生长痛,如何隐藏龙鳞的时候。
但他好端端的,教霍引这些做什么?
“我觉得,他说得有几分对。”霍引搂着沈鹮的腰,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间与胸前,于微凉的夜风下温染着衣襟:“我也想成为夫人的依靠。”
沈鹮轻轻替他揉着额头,舒缓风中瘴毒带来的难受,轻声道:“白容与长公主殿下有情,他们的关系促成了他要成为对公主殿下有用的人,高堂明镜下暗流涌动,尔虞我诈,他不敢让自己无用,不敢成为公主殿下的累赘。”
“相公与白容不一样。”
沈鹮道:“我与长公主殿下也不同。”
“我没有那么多压力,也没有远大的报复和理想,更没有一个国家的重担扛在肩上。我孑然一身,又天生不爱上进,只想着将相公的心找回来,日后与你游山玩水逍遥仙野,你负责貌美,我负责聪慧,岂不乐哉?”
沈鹮说完,还有些得意地笑起来。
她当真是这样想的,日后与大妖快活着过一世,不要琐事缠身,只要自由自在。
磕在沈鹮肩头的霍引缓慢睁开了眼,清澈的瞳孔中偶尔闪过几点海面上折射而来的光,他沉默许久,轻叹道:“夫人说得真好。”
巨船小楼之上,薄薄一扇木门后,端着书籍正在看的凌镜轩灵敏地将楼下一人一妖所说的话悉数听了进去。
他手中的书翻开时是这一页,许久过去后,还是这一页。
游山玩水,逍遥仙野,一个负责貌美,一个负责聪慧,无需成为他人的仰仗或依赖……
沈昭昭说得,当真很好。
巨船靠岸时,天还未彻底亮起,东方未白,天空由漆黑变成了深蓝。
船只并未直接靠在兰屿岛上,而是停泊于围绕着兰屿的群岛旁,一艘船一座岛,沈鹮因算得上是洛音的客人,故而与凌镜轩一同下了船。
至于那些被关押起来的御师与他们不在一条船上,也不于同一个小岛上岸。
到了岛上,咸湿的海风闻起来便清爽许多。巨大的岛屿零散几处村落,山上层层庄家,竟还有半边山茶花,红彤彤的一片,煞是好看。
沈鹮下了船便觉得新奇,拉着霍引四处去看。
从码头下来要穿过一条街市,街市上两排房子门对着门,两边还有摊贩,卖些新奇的贝类摆件或饰品,又或是鱼虾干之类的。
清晨出来摆摊的不多,不过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了烟,可见此地百姓勤劳,天不亮都起来了。
凌镜轩在百姓面前没有架子,旁人唤一声世子,他也能点头微笑应对过去。直到路过一个粥铺前停下,沈鹮就跟在他身后,听他温声细语地与年迈的老婆婆买了一碗粥,用自己带来的盅装好了,这才继续往前走。
兰屿周围的小岛与兰屿主岛间有悬桥相连,巨大的锁链比人还粗,经历风霜留下斑驳的锈痕。他们人少,从这儿过甚至听不到锁链晃动的声音,悬桥稳当,如履平地。
下了桥再往岛上走,半天沈鹮才看见了安王府的模样。
这里犹如世外桃源,主岛本就是一座山,山间有许多庄子,越过山头的另外半山腰,仿若宫殿一般的庄园便是安王府。白墙黑瓦,朴素的颜色,奢华的建造,瞧着有很强烈的割裂感,仿佛闯入了异域,甚至不像是云川的建造。
到了此处,原先跟着他们的御师都陆续行礼,沉默着离开。
凌镜轩见沈鹮频频朝安王府探去疑惑的眼神,主动解释:“沈御师来前有无做足功课?可知而今的安王妃是妖啊?”
沈鹮一怔,抿了抿嘴:“安王妃不就是世子的……母亲?”
“是啊。”凌镜轩回眸朝她瞥了一眼,三人恰好到了安王府前的大路,他稳当地捧着粥道:“我就是妖生子。”
他毫不避讳,又似乎是想从沈鹮的眼神中看出点儿什么来。
如若沈鹮同情,或怜悯,亦或是排斥,凌镜轩都能以笑脸相对,偏偏她很平静。
凌镜轩的笑容消失了片刻,又重新回到了脸上:“你早知道了?”
沈鹮点了点头,她道:“世子的身上,有妖气。”
这回凌镜轩的笑容却扬不起来了,他甚至失手打翻了手上的粥,愣怔地望着沈鹮眼也忘了眨。
“你说什么?”
凌镜轩的声音有些哑。
沈鹮不明所以,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紧张地抓着霍引的手道:“世子不是……妖吗?”
“我怎么会是妖?”凌镜轩扶正粥盅,避开眼神,盯着膝盖上染了一片粥的泥泞痕迹,轻声道:“整个东孚的人都知道,我是人,沈御师看错了。”
“唔。”沈鹮点头:“人与妖,也是会生出人的,这很正常。”
她顺着凌镜轩的话说,算作恭维,至于他是人是妖……管他呢,反正又与她无关,只要别惹得这位世子不高兴就好。
空旷的安王府前,只有两个站着的身影与坐在轮椅上的人相对,片刻静谧被开门声打破。
“镜轩,你怎么在门外没进来?”
久违熟悉的声音响起,沈鹮连忙朝出声的人看去。
白衣袅袅,仙子绰约,洛音在安王府自在许多,换上了东孚的装扮,头上佩戴珍珠首饰,依旧是沈鹮记忆中的美好模样。
“音姐!”
“昭昭!你果真来了!”洛音见到沈鹮也很高兴。
两人彼此相奔,到了跟前抓着手臂牵着手,笑着打量对方近来过得可好。
“我早几日收到了你的信,还以为你要耽搁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你竟就到了。”洛音道:“既来了兰屿便先住下。”
沈鹮连连点头。
洛音再朝凌镜轩看去,问道:“怎么你自己回来了?”
她担心地看向凌镜轩的腿,凌镜轩却朝沈鹮瞥了一眼,依旧温笑道:“也不是我一个人回来,恰好遇上了你的同窗。”
他将粥递给洛音道:“阿音,怪我手笨,粥洒了些。”
“没烫伤吧?”洛音没管粥,先看了凌镜轩的手,确定他没受伤时才道:“王妃念叨你,说昨夜海中有异象,我一早便想去迎你,谁知你回来得更早,我们先回府。”
她推着凌镜轩往安王府走,经过沈鹮不忘喊她:“昭昭,来呀。”
“好。”沈鹮牵着霍引跟上。
第116章 鲛人
入了安王府, 沈鹮与霍引一直在会客厅内等待,期间几个下人送了些茶水瓜果过来。
他二人略显拘束,甚至没坐,只安静站着。
沈鹮走到会客厅门边, 双臂环抱略靠着梁柱抬头看向这房屋的构造, 可见此处装饰用的绘文都与云川其他地方不一样。鳞纹,珊瑚纹, 还有一些水与云的图绘, 都是与海有关。
凌镜轩弄脏了衣裳要去更衣, 洛音推着他回去, 但她还记挂着沈鹮, 大约两刻钟左右便回来了。步入会客厅的范围, 洛音见沈鹮正弯腰抚摸着桌椅板凳上的刻纹,边走边道:“那是黄叶珊瑚,珊瑚的枝叶像银杏。”
沈鹮没抬头, 指腹摩挲着像银杏的珊瑚, 点头道:“的确, 很像银杏叶。”
洛音道:“我收到你的信还觉突然,白大人虽严厉,却不会因两次考核便将你赶出紫星阁, 你怎就一时意气真走了?”
“其实的确不是因为考核……”沈鹮抬眸朝洛音看去一眼,见她清澈的眼神, 本不欲说谎, 又想起东海之上的异状,还是道:“是我帮了上官清清, 给长公主殿下添了麻烦,这才被白大人记恨上了。”
东方银玥在东孚有眼线, 难保安王府在隆京没留下一只眼或一只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