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经历这种鬼门关前的生死时刻,握着郁齐书的手板心里,早就被冷汗濡湿了一遍又一遍。
芦花的心咚咚地跳,她明白有些话最好是外人说出口来。
至亲之人说出来,授人以柄,一辈子被戳脊梁骨。所以,她想代郁齐书把话说出来,然后他顺势再做决定。那么,将来即便有人说闲话,他受到的指责也会减轻几成。
郁齐书好像看得懂她的心思,每次芦花要张口了,他都冲她轻轻摇头。
难道要一尸两命么?
芦花看着他,心里问。
郁齐书回避着她的视线。
这期间郁泓只来看过一次,但见郁齐书守在房外,脸色很冷,在冯慧茹的房门外待了一刻便走了,连句鼓励安慰的话也未对屋里面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冯慧茹说。
芦花懂事,郁泓一走,她赶紧掀开帘子进去对床上的婆婆道:“公公来看您了,娘,他在门外守了您好一会儿呢!”
迷离的冯慧茹好似回光返照,缓缓睁开眼睛。
几个婆子急忙争取机会,用力握住她的手忙不迭道:“使劲儿,夫人您再使把劲儿!孩子很快就出来了,第一眼就能见到他爹爹!”
冯慧茹自然看不到郁泓的。
张妈在她耳旁轻轻说:“女人生孩子污秽得很,男人不能进产房的。”
芦花也适时善意地撒谎道:“是呢,我们拦着爹不让他进来。娘,你要加油啊!”
到得傍晚时分,郁府外面忽的响起一阵惊天地动的马蹄声,屋里屋外的女人们听到,心惊胆战,纷纷惶惶转头四顾询问怎么了,是要打仗了吗?
冯慧茹本已痛得昏死过去,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房屋地板震动。
跟着就听到耳旁有人说要打仗了,骤然心头狂跳,紧跟着身子一缩!
便觉下身一团温热的东西倏忽就滑了下来,产婆们发出惊喜地欢呼:“出来了出来了,谢天谢地!”
片刻后,便是一道婴儿呱呱的哭叫声。
这嘹亮的婴孩儿啼哭声里,看门的老苍头哆嗦的骇叫,一路跌跌撞撞传来:“老爷,接,接圣旨!”
京城铁骑,二十多骑,皇帝的御前带刀侍卫,来得阵仗很大,纵马驰骋闯入郁府,多给郁泓这曾经的一品大员面子啊。
郁府所有的家产,除了牛家村这处祖宅,其余的,包括京中置办下来的大屋、田庄、别墅、各地商铺,露在外面的,没露在外面的,全给皇帝一锅端了出来,尽皆抄没入了国库。
郁泓起身去接圣旨的时候,只觉天旋地转,呕出一口鲜血后仰面栽倒在地上。
府中本有几位为冯慧茹请来的大夫,是为了产妇以防万一,一个个看了郁泓后,都摇头说无药可救。
郁府上下顿时陷入一团混乱,如丧考妣。
芦花推着郁齐书去探视郁泓的身体。
郁泓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芦花看公公的症状,口鼻歪斜,以至于脸都变了形。
细细看,他鼻子里还有未干的血迹,那嘴角更是像婴孩儿一样不住往外流着涎水。原先精明的一双利眼,看人总带三分冷意三分蔑视,叫人紧张不安,此时浑浊而毫无焦距,直愣愣地望着帐顶。嘴巴微张,露出来半截舌头,像卷不起来,舌尖打直,微微抖着,努力半晌,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嗬嗬的没有意识的声音。
很明显,他这是突发脑溢血,中风了。
中风在现代都治不好,何况古代。
李小莲坐在床边,一边哭,一边抓着手绢胡乱把郁泓嘴角边的口水抹了把。可是抹了口水又流下来,连抹几次都抹不干净,便干脆不管了。她端起碗喂他吃汤药,勺子进了嘴,汤汤水水也自嘴角流出来,什么都没吞下去,比从前的郁齐书还不如。
李小莲喂了半碗,终于失去耐心,泄恨似的,将药碗刻意掼在芦花和郁齐书脚边,汤汁和瓷碗碎渣溅了两人一裤子。
芦花忙推着郁齐书出了屋。
听见身后,李小莲扑在郁泓胸口,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第116章
半夜的时候, 张玉凤抱着初生婴儿过来找芦花。
“这么小的孩子,我不敢喂他米糊糊吃,就叫婆子煮了些米汤喂他, 可他不怎么愿意吃。米汤始终没娘亲的奶水好喝啊, 又哪里能管饱?”
郁家被抄家, 郁泓中风瘫了, 郁家这个新生的孩子就被视为不祥,连冯慧茹都这么认为。
本身是高龄产妇,生这个孩子时已费了极大的力气, 不说奶水本就不多, 再遭逢巨变,她已当这个孩子是蛇蝎。
冯慧茹的身体恢复了些, 人已经清醒了, 可她没说过要看小儿子一眼,更别说喂他奶水喝了。
即便这是个带把的宝贝儿子,企盼了这么久, 全都一笔勾销了。
不得已, 张玉凤只得来找芦花想办法。
芦花和郁齐书还没睡,又哪里睡得着?郁家一团乱麻。
不止小两口,这晚, 郁府许多人无眠。
因为,郁府的天塌了。
“原先找了两个奶娘以备不时之需的,可那会儿官兵来的时候,奶娘们胆小怕事, 还道我们要被满门抄斩, 居然跟着产婆和几个下人爬墙跑了, 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这边要照顾小姐, 又要看顾孩子,等到想起去找她们的时候,早就不见影子了---我也是后头自那几个又跑回来的下人口中得知的事情原委---那几个天杀的,郁家真要是被株连九族,跑是跑得掉的吗?”
张玉凤骂骂咧咧,抹着泪,掀开篮子,“这可怎么办?大少爷、大少奶奶,你们看看他,小脸儿都饿青了。”
小两口探头看那篮子里,不过擀面杖那么长的一个小家伙,包在花花绿绿的棉被里,皱巴巴的巴掌大的小脸儿,手脚在被子里乱动着,正饿得嗷嗷哭闹,嗓子已经嘶哑,都忍不住落泪。
“可能是米汤不够甜,给他兑点蜂蜜水喝试试看。”
可怜芦花同郁齐书两个,都尚未圆房,怎么知道养孩子呀?芦花只能凭着在现代的时候看的那些肥皂剧里的情节出点主意。
这会儿又是大半夜,也不方便去把那两个奶娘再请回来,只能这么先将就一夜。
“小姐晓得前院发生的事情后,一眼都再未看过这个孩子了。刚出生的婴儿懂什么呀?老爷出事,是早就种下的因,她真是糊涂了。”张妈说。
那天郁齐书和芦花去找郁泓,郁泓的咆哮,外面的人好多都听见了。
芦花吩咐清箫去兑蜂蜜水,自己则把孩子从篮子里抱出来,横抱在怀里哄着,一壁问:“谁告诉婆婆前院发生的事的?”
“这还用谁告诉吗?隔壁二房的嚎哭哪个没听见?”
张玉凤已经身心俱乏,想着将孩子交给芦花照顾,她要回去看顾着冯慧茹。
芦花没有照顾过婴儿的经验,可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嘱咐了张妈几句,叫她找机会自己也休息一下。张玉凤说了声谢谢,拖着疲累的双腿走了。
清箫很快端回来了蜂蜜水。
芦花将孩子交给郁齐书抱着,“臂弯托着他的脑袋,别抱低了,不然待会儿我喂他的时候会呛着他。”
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到底芦花比郁齐书有经验多了。
郁齐书在芦花的指导下,手法生涩地将这个弟弟抱在臂弯里,不敢乱动,双手一直保持着芦花认为尚可的高度和姿势,眼里看着臂弯里的小人儿,目中全是惊奇。
芦花端着蜂蜜水,舀了一勺进自己嘴里尝了尝温度和甜度,觉得尚可,于是小心翼翼地怼在婴孩儿的小嘴唇上,然后等着看效果。
那小儿,愣了愣,停止了哭闹,手脚也都安静下来,然后眯着的眼睛睁开,一边骨碌碌转,看着上方凑近自己的几颗脑袋,一边,探出一点点粉嫩的小舌尖,努了努被蜂蜜水濡湿的嘴唇。
郁齐书觉得心跳好似漏了一拍,胸口起伏剧烈,喉结滚动。
一种叫做,可能是“父爱”的东西,滚烫地,烫了他的心口一下。
郁齐书无声调转视线,看了眼蹲在旁边、端着蜂蜜水专注地看着孩子反应的芦花。她的目光那么温柔,柔得似水。
微微的,他的嘴角款款上扬。
可是,他那个小弟弟很快又哭闹起来,芦花急忙又将蜂蜜水滴了几滴在孩子嘴唇上。那小儿舔食几口,又哭一阵。芦花故技重施,小儿也故技重施。
他就像是饿极了,才勉勉强强吃几口,却始终不太情愿的样子。
“好像不爱吃啊,可能是蜂蜜水不对他胃口。”芦花凑近瓷碗嗅了嗅,“这好像是槐花蜜,味儿有点不好闻。还有别的蜂蜜没?”她问清箫。
清箫苦恼道:“是槐花蜜,厨房里目前只有这个。”
郁府在节省开支,一些主子不怎么吃用的东西,都已经降低标准采购了。洋槐蜜在村里比较好采买,价格很便宜,但就是味道不好闻,一般只是作为菜肴的辅料,比如给烤鸡增色什么的。
“那怎么办?他要闹到什么时候?”郁齐书无措地问芦花。
“要是有奶水就好了,羊奶牛奶都行。”
可郁府哪里备有这些东西?
自来了乡下后,这样的东西已经是奢侈了。
这时候凑在旁边看的香秀忽然出声道:“大少奶奶,我三姐有奶水。我那小侄子两岁多,还没断奶。要不,我这会儿去她家,把她叫来?”
郁家出了大事,香秀这丫头,别看年纪小,心地善良,又十分懂得感恩,这晚就没回家去。芦花和郁齐书没睡,她和清箫两个也没去睡,一直守在房门外伺候。
是了,香秀上头四个姐姐,三个已经嫁人,还都嫁在本村---清箫当时向她介绍香秀的时候,交代过香秀家里的情况。
这时代的女人,生产工具似的,不停地给丈夫生孩子。好像还迷信生得越多,代表家庭会越兴旺,也不管如何将孩子养育成人,对儿子更是宝贝得不行。
芦花大喜过望,急忙自柜子里拿了十两银子出来给香秀,香秀推辞不过,由着芦花叫清箫陪着她一起回去叫三姐来趟郁家应急。
这来来去去的,几个人被郁齐书这个弟弟折腾得疲惫不堪,直到快天亮了,那小家伙才吃饱餍足,安静地睡起觉来。
转天,芦花抱着小弟弟去找婆婆。
没有母亲疼爱的孩子,能长得好么?总要劝得婆婆尽早接受了这个孩子,用母汁哺育他。
芦花想着若是婆婆愿意看孩子一眼,这粉粉嫩嫩的小动物如此可爱,再冷硬的心也都会化了的。真的,只要看一眼,那么她便会很容易地接受他。
还没走到西苑,看那上空,青烟团团上腾。
芦花慌忙将孩子叫香秀抱回兰苑去,让她三姐暂时先喂着,自己跑进婆婆院里看出了什么情况。
张妈正在同隔壁郑慧娘以及李小莲那个表嫂、也就是李进忠的媳妇儿两个对骂呢,看芦花来了,赶紧告状:“大少奶奶,你说她的心思好歹毒?小姐身体那么虚弱,她简直是在杀人呐!”
李进忠媳妇儿竖着耳朵听,听到这话,跳脚骂道:“你别血口喷人,我家妹子不过是在除晦气!”
原来是李小莲叫人沿着院墙根堆了半尺高的艾草,吃过晌午饭,看着风起,就开始烧。
她这一烧,草料多,又故意不让烧出明火来,于是捂出的浓烟冲天。烟子顺着风向,全往隔壁冯慧茹这院子飘来。
都知道产妇生产后见不得风,张玉凤本来是将门窗都关了的。可,怎么阻止得了无形的烟尘无孔不入地灌进来呢?
浓烟到处钻,几个丫头和着张玉凤都呛得眼泪直流,何况床上虚弱的冯慧茹?
她的咳嗽声呼哧呼哧的,像拉着破风箱。才生产过,这一呛,气喘如牛,冷汗濡湿了长发和亵衣,气息更加微弱。
张玉凤没办法,只好开了几扇外间的窗户通风透气,结果灌进来的烟子更多了。
张玉凤不是泼妇,跟着她家小姐认识了许多字,还算知书达理,平时少有跟人红脸过,这次实在忍不下去了,破口大骂。可她一个骂两个,哪里骂得过?又气又急,正自六神无主,芦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