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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

“唉哟可巧,姑娘今日竟在家。”妇人匆匆命人停轿,小跑到令约面前。

令约将衣盆抱在侧边,挑眉问她:“孙婶婶作何又来?”

“瞧姑娘这话,老媳妇除了说亲还能做甚?”

听果然如此,令约眉头蹙得更深,索性转身回院,拉起晾衣绳,边与孙媒婆道:“我可记得婶婶说过,往后您就是不说媒,也绝不说我家亲,怎的还来?”

“哎唷我的姑娘欸,老媳妇一时气话岂可做真?切莫往心里记,”孙媒婆笑呵呵帮她牵起绳,继续道,“我这半辈子撮合了不少亲,独独你我说了几回也不成,老媳妇心里惦记得慌。”

“……”这话令约接不得,闷头晾起衣裳,只劝孙媒人,“我说不过婶婶,您若还想说这亲便去屋里找我娘。”

孙媒婆捂嘴一笑:“这哪儿成,我既答应了人家自是要将姑娘说服下,何况我哪儿不知你娘是要听你的。”

接着又围着令约同她诉起苦:“姑娘不知,这亲事本不是由我说,原是机缘巧合下听别人说起,我才用家里那尊观音像跟人换来这机会,结果那公子又百个不愿我来说亲,全靠我磨破嘴皮子好求歹求他才勉强应下。”

说话间令约已晾好几件衣裳,手里正捋着件水绿色褙子,隐隐觉得这话奇怪:“为何不要你说?”

“嗐,都怪老媳妇从前识人不清,竟给姑娘说方家的亲,那公子气我乱撞亲呢。”孙媒婆笑得花枝乱颤,再次绕至令约面前,“老媳妇敢担保,这位相公比那方公子俊朗出百倍,品行佳、心性儿好,与姑娘正是锦心绣腹的一对儿,乃是天定姻缘——”

“我可担不起甚么锦甚么绣。”令约打断她。

“姑娘欸,这本是我连夜备的吉祥话,你何苦为难我?”

“婶婶还是就此消停罢,您那尊菩萨改日我想法子赔给您。”

“这是哪儿的话?我那菩萨算不得什么,我只难过我自诩口似蜜钵,却说不动你,想来还是需等那公子亲自登门。”

“您就教他别来了罢。”

“这如何使得?”孙媒婆难得正色,说罢眼又一亮,重新挂了笑,“瞧,说曹操曹操便到!”

令约晾衣服的手一僵,极不情愿地在两件衣裙间牵开道缝隙,看将出去……

对岸的竹林里先后出来几辆马车,车上装的尽是花花绿绿、看似品味不佳的绸缎木匣,众多色彩中,一人骑着白马尤其打眼。

令约怔怔望着那头,只觉心跳来耳边,扑通扑通的声响比孙媒婆的吉祥话还吵,又好若远远瞧见了霍沉的眼,比孙媒婆身上的桃红还要灼眼。

“姑娘怎的面红耳赤?”

孙媒人笑弥弥打趣她,令约教这话唤回神,仓皇转过身,小跑进屋,孙媒人乐呵跟上:“姑娘是当回避,后头便交给老媳妇我。”

令约这时已无心思考,不欲接话,只想着找个地方冷静冷静,然而在她跑进堂屋的瞬间,又教别的甚么绊住脚。

只见正“犯头晕”的郁菀与秋娘坐在一处,都笑模悠悠看着她。

刹那之间,好似有朵玫瑰在她头顶绽开,洒下胜过晚霞的红光,她憋红脸送了霍沉两个字——

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第74章 儿时话

小雪前夕下了场雪, 霍沉在睡梦中教风雪声惊醒来,睁眼时三足铜炉里的炭火已经熄灭,屋子里不见丝毫光亮。

他翻了翻身,忽觉四周冰冷至极, 因唤下人前来加炭, 可是不论他怎么叫外屋里始终无人理会, 不知是风雪声大无人听得, 还是出于别的缘故有意为之。

霍沉拧起眉头, 缩在被衾里一动不动, 听了半夜的风雪声, 也想了半夜的糟心事, 终于在天亮前半个时辰朦朦胧胧睡去。

因这缘故, 小雪日整个上午他都无精打采, 坐在学堂里好若听天书……待到晌饭后人愈发混沌,以至于从来端正的他在课上打起瞌睡来。

先生年老眼花, 不曾发觉此事,他便一发不可收地睡了整个下午。

到散学时, 府里的车夫前来接人回府——兄弟三人虽不亲近, 却也不到分别乘车的地步。

霍涛头个从书院里出来,钻进马车,率先霸占去中间的车座,再抢来左右两侧的软垫垫在身后,自在吃起下人们备好的果脯,等另外二人上车时碟里的果肉已被他捣得乱糟糟。

霍沉心底弃嫌,不瞧那端,只默默取出袖中不算顶暖的暖炉,换了车上另备的一只。

车厢内极其暖和, 即便晃了些,也比昨夜的卧房舒适百倍,霍沉抱着袖炉,不多时便又靠着车壁昏昏沉沉睡去……

“三弟,醒醒!三弟!”

不知昏睡了多久,突然有人晃起他的肩,霍沉只觉眼皮子有些沉,费了好大力气才掀开,然后就见霍涛凑来他面前。

他不悦拍开霍涛的手,霍涛反而笑嘻嘻,道:“下车,到了!”

事出反常,霍沉猜他定是在打甚么鬼主意,但又没心思同他斗智斗勇,心里只想着尽快回府找鲍管事请大夫,于是塞好袖炉,掀开帘子预备下车。

然而车外哪儿是乘月巷,俨然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霍沉因此恼怒,回头瞪视霍涛:“你又玩儿甚么花样?”

“我瞧你没什么精神,便送你来醒醒神。”霍涛笑得恶劣,倏地伸手将人推去车下。

雪下了整整一夜,此时地上积了不浅的雪,霍沉摔得并不算疼,却懵愣一瞬,随后回想起前年冬日被他丢在城外的事,咬了咬牙,怒目而视。

“放心,今次走得不远,”霍涛笑咧咧站在车门外,仿佛看穿了他,“你若担心认不得路,跟着马车跑跑便知。”

说罢转头催促车夫离开,府上的车夫向来不敢忤逆这位二少爷,只得驾车离去。

霍涛扶着车门,立在外头冲霍沉喊:“你若不追,当心又回不了府。”

霍洋这时也掀开车帘,在窗内小心翼翼冲他招了招手,霍沉单瞥他眼,尔后起身捡起滚出一截的手炉,兜进袖里,背转过身不看他们。

“哈,果真来了精神不是?竟还跟我斗气。”霍涛笑着笑着便垮下脸,没甚么兴致似的钻回车内,而后又从窗内探出头,“你既爱斗便斗着罢!”

霍沉置若罔闻,静静听着车马离去,虽千万个气闷,却又不愿放下骨气去追,唯有等着,等车马声彻底消失不在这才回过头。

如他所料,雪地上不止留下两条车辙印,而是凌乱至极、细密至极的痕迹,为的是不让他轻易沿着车辙印回去。

霍沉耐着性子,裹紧披风走回原地,沿着条条印记寻了大半圈,总算找到马车最终离开的方向……本以为顺着车辙一路向前就能瞧见城门,然而他没料到即使是只有两道车辙印也是弯弯绕绕,更甚绕到尽头还有第二团故意轧出的车印等着他。

分明是在逗他,谁知后头还有没有?

他想着,小脸紧绷扫了眼四周,见右手边有棵老榕树,便朝树下无积雪的地方走去。

孟冬月的风吹得他越发头昏脑沉,霍沉抱紧手炉坐下,将自己圈成一团躲进黑色氅子里,皱眉想起主意,丝毫没听见一阵脚步声渐渐逼近他……

直到耳边蓦然响起阵抽噎声,他才受惊似的回神,从氅子里探出头。

只听那呜咽声断断续续,仿佛是极力忍着什么却又没能忍住,夹杂在风中吹来他耳朵里。

他听得不耐,总觉这哭声在某个时刻和他自己掺和在一起,于是猛然站起身,绕过老树,冲树下哭个不停的人凶了声:

“闭嘴!”

树下坐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瘦巴巴的,教突然出现的霍沉吓得噤了声,两只眼红彤彤的,望着他,像只脏兔子。

不过这静只维持几息,片刻后,缓过神来的小姑娘竟变呜咽为嚎淘,像是有意冲霍沉吼,哭得惊天动地。

霍沉脸色越发不好,既是烦这哭声,也是因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将别人惹哭……为了离她远些,他走出树冠遮掩的地方,坐去雪地上,盯着白皑皑的雪陷入沉思。

眼见天色慢慢暗下,小姑娘总算哭了个酣畅,抹干泪,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雪,然后从树后探出头,看方才凶过她的小子。

却见他可怜巴巴坐在雪地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眶里甚至滚出几颗泪珠来。

令约看呆,慢慢走近两步,小声唤他:“为何坐在雪里?你进来。”

霍沉看她停下不哭,倒也不跟自己过不去,起身挪回树下。

两人就此并坐一处,霍沉低头拭干泪,端着架子问她:“这是何地?”

令约又呆了呆,不知想到哪里去,答他:“宛阳,你可听说过?”

霍沉:“……”

“我是问这是宛阳甚么地方。”

“城北家具铺后头。”

霍沉闻言打起些精神:“你是说尚在城内?”

她捣了捣头,又问他:“你方才哭甚么?”

霍沉听说还在城内,心下的忧虑已然减半,又想既然遇上个识路的,不如借她一臂之力,故答道:“我迷了路,不知霍府怎么走。”

令约一听,忽地眼亮了亮:“霍府?我祖母常跟我提霍府老老爷的事,你说的可是那个霍府?”

“……”霍沉知她说的是祖父,心情低落些,“正是那个霍府,我叫霍沉,你若送我回府,我便将这个手炉送给你。”

他将怀里的袖炉拿出,令约瞄了眼,随后默不作声低下头,从脚边拔起几根枯黄的狗尾草。

“你摸摸看,好生暖和,”他又引导句,久等不到她应口,有些急,“你若觉不够,我家去拿通宝给你。”

令约听着,头埋得更低,又扯来两根莠草,只顾着编草,并不搭理他。

霍沉猜是她笨,还不知何谓值钱玩意儿,只好另想办法。

他紧盯着小姑娘冻红的双手看,见她三两下挽出只枯黄兔子,装作惊喜:“这是兔子?”

令约总算抬头瞧他眼:“嗯。”

“你教教我。”他决定换个法子教人帮他。

果然,令约听了这话当即放下手里已编好的兔子,又扯了几根狗尾草交到霍沉手上,一步一步教起他。

待他学会编兔子,又学着她问他那般问起她:“你方才为何哭?”

令约耷拉下脑袋,转着手里的兔子,想了会儿才小声同他倾诉:“他们说我不是爹娘亲生的。”

“他们是谁?”

“家具铺里的小子们。”

“为何胡说?”

话落,但见小姑娘黄绀绀的面色涨红些,好似害羞不欲启齿,但最后还是没能忍住,说了出来:“他们说我娘好看,阿弟也生得漂亮,独我一人丑。”

霍沉蹙额,想了想说:“许是你爹丑,你像你爹。”

“……我爹也不丑。”令约噎了噎,嗫嚅许久才憋出后头这句,尔后眼眶里又涌出两包泪,死死兜住。

霍沉挠了挠头,从怀里取出方帕子给她:“你脸上脏,擦了就不丑。”

小姑娘愣愣拿过帕子,想了想又立马还回他手上,然后低头在膝上蹭了蹭,再抬头时问他:“干净了么?”

干……干是干净了,但还是丑。

霍沉不敢说这话,看清她正脸的同时又觉有些眼熟,仔细回想下,才想起自己秋日里曾见过她——

那日他也是与霍涛置气,下学后并不乘马车,而是自己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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