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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好、好看是好看,就是……

她垂下眼帘, 扫过上衣褙子,又扫去裙摆, 通身都是浅绯色、浅杏色、浅丁香色……看过后试图仰头, 却被郁菀按住脑袋:“别动,就快了。”

“娘,”令约平视着镜面,委婉问,“这么穿可是太粉嫩了些?”

及笄那年她便被扮成鹅黄色,后来两年又是月白、水绿,统统都是浅嫩颜色,如今她也满了十八,又拢上一身粉, 教人瞧去,岂不徒惹难堪?

“姑娘家合该粉嫩嫩的,前日去轻罗巷取衣裳,店家娘子不还说你平日穿得素么?作何为这事儿脸薄?”

“……”令约背对她鼓鼓腮,全不像素日里当惯姐姐的人,默尔片刻与她打商量,“那明年能不穿么?”

届时十九,再不想穿成小丫头模样了。

郁菀听后弯了弯唇角,温柔笑道:“倘若你明年还在家中,我便依你,你乐意穿甚么便穿甚么。”

少女不禁一愣,呆邓邓问她:“我为何不在家?”话落,当即恍然,不可思议地瞪圆杏眼,不须臾道,“娘少胡说。”

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郁菀瞥见她耳尖变粉,没再说话,笑吟吟将发髻簪好,扶她起身:“转两圈教我瞧瞧。”

令约依言转上圈,心下大抵还为那话乱着,瞧着呆呆儿的,还不及陀螺转得好看。

好在身段瘦窄,最是衬这衣裙的,浅绯色旋袄教人绣成桃花领抹,六幅罗裙一搦纤腰,腰间系以杏粉绸带,坠挂只香囊,袅袅盈盈。

郁菀笑抃,转身去镜台前寻耳坠,令约本还愣着,直到郁菀手伸向某个小方匣时,脑袋里嗡嗡响了两声。

记忆倏地被唤醒,她一掌覆去木匣上,顾不得掌心疼,僵声道:“娘去底下瞧着爹爹罢,免得他又烧了灶台。”

“……”

虽说贺无量的确烧过灶台,但那已是三年前她及笄时的事,此时听她提起,郁菀眉梢轻动。

罢,好容易见她家姑娘害羞,便不过问。

郁菀循着她那拙劣借口离了阁楼,人远去,令约才懊恼吹了吹手心。

是有些疼。

不待掌心麻酥酥的感觉褪去,令约便打开那只木匣,里头确实装着几副耳坠,但底下还塞了封小信——当初咕噜送来澄清霍沉清白的信。

彼时难堪,她也不知如何处理这信,烧也不是丢也不是,只好将它搁进这方匣里,这一搁便搁来今日。

她抿了抿唇,随意取出对小坠儿挂去耳垂上,而后心不在焉地瞥那信纸两眼,终于,一个没忍住教它重见了天日。

再读这信时,心境全然不同于当日,那时误以为他有断袖之癖,见此澄清无比赧然,今日再看,似乎能透过信纸、穿梭数月光阴,清清楚楚地见着霍沉写信时的神情。

觉察到自己有笑,令约伸手轻按住嘴巴,默默收起信纸走去窗边。

室外的光总算得偿所愿探进窗内,令约像平常那样挂好陶响球,垂眼看去霍沉的院子里。

如今的院落里已搭起架竹椽,沿着东侧篱笆,正是他们下棋时霍沉量的那块,只不过竹椽尚空,不曾扶枝。

而霍沉此时正浇着院西的玫瑰,隐隐感知到什么,偏首抬眼。

一抹杏粉色从窗畔消失,他捏了捏眉心,当做眼花。

险险避过他目光的少女松了口气,又低头扫一遍自己,最后捂着半边脸下阁楼去,默念道:太粉嫩了些!

“阿姊!”

阿显今日特允了假,见她高呼声,乐颠颠冲来她跟前,献宝似的捧出两个瓷罐儿,一黑一白。

令约再顾不上恼衣裳,而是挟笑揶揄声:“年年都送这个,好没新意。”

打她及笄那年起,阿显就从几个小同窗那儿听来姑娘家需用面霜、手膏的事,为此,他掏出积蓄买来几罐做她的生辰礼。

他并不知这些东西有郁菀替姑娘家备,还当是新鲜玩意儿,日日提醒令约涂,尤其手膏,总说她造纸易伤了手,故而每早上学前都要摸摸嗅嗅自家姐姐手背,确信她用过才欢喜去。

往后每年生辰时,小少年都会送面脂、手膏给她。

此时阿显听她揶揄,骄傲扬了扬下巴:“这回不同,这两罐却非从胭脂坊买来,而是在那个京人那儿买的,旁的姐姐用过都说好!”

令约好奇,揭盖瞧了瞧,如实评价道:“瞧着、闻着都没甚么不同。”

“怎会!”可比从前买的贵上两倍。

只这话阿显没说出来,又小声补充:“京城里的姑娘都喜欢,自然好得很。”

他近来也冒出变声征兆,说话时嗓音沙沙的,只有小声说话时还像从前那样,令约听了将两罐花药膏搁去台几上,笑意粲然拍了拍他脑袋。

“多谢。”

阿显笑得傻乎乎,不客气地应承下,没后听她问起:“你说的京人可是捉弄过付公子的那位?”

阿显点头,疑惑:“阿姊也知此事?”

“单听云飞提过一句,再细的就不知。”她说完挑眉,“你不是爱抱打不平么,怎么还去他那儿买东西?”

阿显不好意思地刮刮耳廓,嘴甜道:“比起付二哥,阿姊更要紧。”

令约失笑,然而想夸他嘴抹了蜜也不成,毕竟他想吃口蜜都得央告好几日。正替他遗憾,厨里钻出两人,贺无量一脸希冀地端着碗寿面,招她坐去桌边。

如今这天底下,给姑娘做寿面的父亲大约没几个,不过贺家历来如此,便不觉奇怪,几人开轩围坐,郁菀说起想带她去买钗花的话,令约想到自己这身衣裳,忙回她不去,遂才作罢。

吃过寿面不多时,院里来人唤了几声,房门敞着,众人闻声偏头,潘雯已提着两包东西走来门边。

“阿雯来啦。”郁菀笑着请她进屋。

潘雯偷觑眼令约,低了低头,将东西往郁菀手中塞:“爹娘教我送来的,都是些吃食,还望叔婶别弃嫌。”

“甚么话,好巧家里还有两条活鱼儿,走时你带回家。”说完便留她坐下。

潘雯私底下气性大,但在长辈面前多少收敛,这时安安静静坐到令约边上,见她未施粉黛、笑容清清浅浅,止不住难堪。

三日前碧岩街上,那个霍沉为她又是踢人又是威胁,恐怕他们现今要好得紧……那些话霍沉指不定也同她说了罢。

可他们说的全是实话,又非有意编排她。

潘雯冥顽不灵地想着,令约却忽将手摊来她眼底,一看,手心里躺着块儿芝麻糖,她蓦地烧红脸颊,弱声言谢。

听她说谢,令约诧异瞧上眼,没说话。

与此同时,同贺无量远远坐在窗下的阿显也古怪歪了歪脑袋,吐出两字:“奇怪。”

贺无量正想着事儿,随口问:“甚么奇怪?”

自然是潘雯奇怪,往常她见了阿姊,恨不得时时盯着看,今日却头也不抬,更像是做了亏心事。

他笃定想着,手顺势伸向竹碟,然后便教贺无量无情敲打下:“方才睁只眼闭只眼便罢,还想来?”

“……”吃块糖为何如此艰难?

恰在此时,廊下飞来只熟悉的白鸽,缓缓落到窗台上,黑豆般的眼对上阿显:“咕咕咕。”

阿显一把搂住它,又听门外传来秋娘的声音,贺无量这下索性带阿显从厨屋穿出,留她们女人家在里头说话。

他还想着些事,出来后便靠阑坐下,阿显瞥他眼,手偷偷探进窗内摸出两块糖藏好。

眼下秋娘已乐咍咍进了堂屋,怀里抱着足足三个小匣,不必猜也知有云飞和霍大哥备的礼。

嚯,不愧是霍大哥,还是这般胆大!

他想起云飞与他说的某些话,再看看怀中咕噜,转身朝贺无量道:“我去找云飞说话。”

“去罢。”贺无量恰巧也不愿留他,撵人去后独坐廊下,侧耳听溪水响动。

……

阿显穿过溪侧小径,到霍沉院外时只见他一人坐在竹椽下,檩条横亘,稀稀落落地挡下薄薄的晨光,只留斑驳的光影在人身上。

“霍大哥。”

小少年打断霍沉的思绪,他抬眼。

“云飞在么?”

霍沉发现他怀中抱着咕噜,忍俊不禁:“他出去寻咕噜了。”

这只蠢鸟一早被放出笼后就四处逗玄鸟去,久久不见回来,云飞放心不下,骑马寻它去。

“原是这样。”他还以为这是云飞给他传话呢。

阿显松开咕噜请它自个儿回,殊料咕噜执意不从,留在他胳膊上不动,果真无赖得很。

“进来等他罢。”霍沉那里招他进院,他想了想,亲送咕噜回院。

竹椽架好后,石桌也挪去底下,阿显坐去霍沉对面,才知他自个儿在这儿弈棋,于是放下咕噜诚心认了错:“打搅霍大哥下棋了。”

“无碍,消遣罢了。”

话音未落,东风袭来椽下,头顶响起阵清脆悦耳的铃响,阿显抬头,见一串铁马挂在椽下,随风自鸣。

“有趣,几时我也在檐下挂几串。”少年笑道。

霍沉似是笑了笑,随意向他解释句:“往后此处养些葡萄,铁马惊鸟儿用。”

“甚好!”阿显说道,想起来前藏的糖,从袖底摸出给他,“霍大哥吃糖么,穆婆婆家的芝麻糖也好吃。”

霍沉喜吃甜食,从前最不愿教人提起此事,奈何平生得罪小人颇多,都恨不得说给全天下听——尤其付云扬,后来知道的人多了,索性看淡。

嗜甜又如何,偏见者为愚。

他淡然接过,答谢:“多谢。”

短短半早就收到两句“多谢”的阿显并不哪般开心,为难看向剩下一块芝麻糖,渐渐动了歹念……想吃。

霍沉约莫是看穿他的心思,忽对未来小舅子的过往生出几分好奇,毫不客气地戳他伤疤:“你那消渴病得了有几年?”

阿显立时耷拉成霜打过的模样,幽怨且沉痛道:“八年。”

“咳。”绕是霍沉,也在听到这话后呛了声,据他所知,面前这位八年前也才四岁出头。

“大夫怎生说的?”

阿显傻愣愣想了会儿,摇头:“不记得瞧过大夫。”

“那如何得知?”

阿显脸庞微红,张望张望四周,压低声:“这说来是件丑闻,极不雅观。”

霍沉眉梢轻挑:“说来听听。”

多亏有云飞,近来日日向阿显灌输“我三哥恐怕改日就成了你姐夫”的话,这才使得阿显对霍沉生出过分的亲切感,竟也愿意重提往事。

早在八年前,他还是个小混蛋,某日在院中玩耍时不知为何耍邋遢,当院撒了泡尿,贺无量和郁菀发现时尿旁已聚来一群蚂蚁……不巧的是,那年宛阳正好有个得了消渴病病逝的青年人,病症也有这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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