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爱好干净,也爱面子,哪怕被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数年,也仍然每日保持面貌整洁,如今却颓废了许多。
齐厌殊衣冠不整,袍子上还沾着几个月前叶枕枫的血迹,周遭都是他喝光的酒壶,乱糟糟地堆在洞穴口。
五人来了,齐厌殊也只是爱答不理地抬了抬眼皮。
“怎么,终于想要杀我了?”他嘲讽道。
五个老头的眼里是残忍的光芒,他们像是人界无根的太监对正常男人的嫉妒和向往,他们太仇恨嫉妒齐厌殊的天赋,看不顺眼他的傲骨,所以才恨不得一直将他践踏在泥里,一知晓叶枕枫的消息,就巴巴地来刺激他了。
“我们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其中一个老者轻声说,“叶枕枫背叛了你。”
齐厌殊昏昏沉沉地想,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难道是石壁的事情?那样也好。若是告密就能换得离去的机会,也不失为一个好买卖。
“他跳入海中漩涡,一个人逃了。”另个老者接着说。
他们本来想看齐厌殊崩溃的,没想到青年却问,“那是不是很危险?”
话里并没有责怪之意,反而像是在关心叶枕枫逃得不顺畅一样。
其中一个老东西蹙眉道,“他背叛了你们的同盟,你不生气?”
齐厌殊却轻轻地笑了。
“还有人在等他回去。”他说,声音里竟然有些欣慰,“我希望他能得偿所愿。”
“你——”
发现叶枕枫的背叛并不能刺激到齐厌殊,五人有点不敢置信,甚至有些恼羞成怒。他们立刻转换了方向。
“或许不能如你所愿了。”岳自成冷笑道,“你可知海漩涡是什么东西?连妖兽都对那里退避三舍,被卷入其中,虽然能在另一个海域出现,但多半九死一生——叶枕枫这样为了活着连尊严都不要的人能选择这一条路,必定是因为极其的绝望。他为何觉得自己看不到希望,我猜你比我更清楚。”
齐厌殊终于有了反应。
“……不可能!”齐厌殊低声道,“叶枕枫心思缜密,他甘愿冒险的事情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不会死的,绝不可能!”
“又或许是因为对你失望呢?”
留下这句话,老者们笑着离开了。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齐厌殊都魂不守舍。哪怕他告诉自己这不可能,叶枕枫不可能去做会死的事情,可是理性却告诉他,叶枕枫确实选了最难的那条路。
那个没有被看管也没有结界的边缘,必定是有着无穷危险,才会让玄云岛觉得没有严加看管的可能性。
为什么?齐厌殊恍惚地想,是他让他失望了吗?因为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胁迫叶枕枫去救那些人,连累他受了那么大的折磨……所以叶枕枫才绝望了……
他拍着石壁,沙哑地喃喃道,“师父,救救叶枕枫,救救我们,求求你了……”
月光下,石壁沉默地凝视着青年。
它并不是活物,只是承载着先辈剑修们的灵魂印记。印记就像是留下的一小段录像或者回忆,只能教导他剑修们的毕生所学,却没办法真的像是一个师父般出面,帮弟子摆平一切。
在齐厌殊的乞求中,石壁上的刻印只能不断地在幻境中吐出先辈留下来的各种法宝,法宝愈来愈多,几乎要淹没整个幻境,最后被一枚戒指收了进去,静静地出现在齐厌殊的手指上。
几日后,老者们又来了,这一次他们带来了叶枕枫的尸体。
当看到青年紧闭着的眼睛,毫无血色的皮肤,已经湿透的衣袍和没有任何呼吸起伏的胸膛时,齐厌殊终于如他们所愿,崩溃了。
——只是他们没有想过,齐厌殊的崩溃是他们无法承受的。
齐厌殊不仅在幻境里得到了本命剑,修炼回了渡劫期,并且还将先辈留下的那几道剑气一同带了出来。
叶枕枫死了,齐厌殊想要保护的最后一个人也没有活下来。
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齐厌殊不顾自毁般猛烈的进攻让五个老者猝不及防,更别提他们没人想到他竟然有本命剑和先辈剑气护体。
他如疯狗一般复仇,想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可五个老头并不想死,他们连咳嗽一声都怕重了咳出自己的真气,惜命得很,根本无人想要与他大战。
心态的不同,让五人之力都差点没拦住齐厌殊,谁也不想做那个出头受伤的人。
而且,他们恐惧地发现齐厌殊比进入玄云岛的时候更强了!
他的剑术集上个世代的百家之长,能看出许多剑修大能体系的影子,齐厌殊仿佛亲眼见过他们授课,又以此为基础改良出一套适合自己的剑法,别说他的年纪只不过是他们的年头,就这剑法,齐厌殊已经远超其他几个渡劫期老者,看起来和大乘期的岳自成也不相上下。
此子怎能有如此恐怖的天赋?!
齐厌殊铁了心要与他们一起死,玄云岛在猛烈的进攻中被波及,毁了一大半,其中包括玄云岛的宝藏库,也都被毁了许多。
他斩首其中一个老者,重伤另外两个,其他二人也受了轻伤,并且被齐厌殊疯狗一般的样子吓得要死。
齐厌殊也身受重伤,他撑着剑,便准备自爆——渡劫期修士自爆,哪怕他们几个能活着,玄云岛周遭万里也会被抹平,代价实在太大了,剩下的四个尊者都怕了!
“年轻人不要性急,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为首的岳自成高声道,“不打了,不打了!”
老者们十分狼狈,再不见平日高高在上的样子。
齐厌殊犹如索命修罗,他浑身都是血,杀气腾腾,毫不动摇。
在他想要动手的时候,岳自成大声道,“岛上还有被抓来的人没死!我们做交易好不好!”
看到齐厌殊停顿了一下,老者们生怕他反悔,七嘴八舌地插话。
“岛上还有一些刚来的人,如果我们就此平手,你便能救下他们,带他们离开!”
他们以为齐厌殊会有所松动,没想到齐厌殊只是向下看了一瞬,便面无表情地说,“我对不起他们,我会以命相偿。你们——必须死!”
“你以为与我们同归于尽,一切便结束了吗?”另一个老者捂着重伤的地方,他说,“我们一死,修仙界除了一两个宗主外,就再没有高境界修士了!届时仙盟和世家商盟必定会为了夺权而大战,那修仙界大阵更需要靠大乘期修士去维护注入力量,届时大阵也会被打开,或许妖魔二界会趁机进攻——那时死的便不是我们几个的事情了,而是生灵涂炭啊!”
“满口胡言!”齐厌殊怒道。
“你也是从修仙界中长起的,你知道这些话是真是假!”岳自成说,“叶枕枫没了,可是他的家人还活着,他住的仙城欣欣向荣,他家人拜入的门派也还在,门派里有无数普通的弟子……你真的要为了自己私怨,让整个天下动荡吗?”
“我们确实罪大恶极,可是你没有做错事情吗?上一次你自作主张害死了那么多人,这一次又要有什么样的代价?自然你是死了,却也不用管外面洪水滔天,不必管这样的惨剧还要发生多少,多少人妻离子散——”
齐厌殊有些恍惚。
他的怒气逐渐消散,更多却是一种茫然。
他忽然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他分辨不清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看到他情绪松动,岳自成加码道,“我们发誓!我向天道发誓,从今以后我岳自成安分守己,勤恳修炼,再不伤害别人,不踏出玄云岛。如有食言,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其他三个老者跟着说。
修士鲜少会有人以发誓来证明自己,在凡人中这或许只是迷信,可对修仙者而言,却是实打实的天理束缚。
看到他们这个样子,齐厌殊逐渐迷茫。就在这时,他听到孩子的一声哭泣。
他低下头,看到其中一个小岛上,在监牢里出生的婴儿哇哇大哭着。
清晨来了,朝阳慢慢升起,漫过那些岛上恐惧而畏缩的面庞。
齐厌殊沉默许久,他最终带走了这些人,临走时,他将那些邪恶的小岛屿挫骨扬灰,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颗主岛。
看着他们离去,四个老者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不会再回来吧?”其中一人忧心道。
“不会。岛外有古阵法,只要他立刻这里,就再也找不到玄云岛在哪里了。”岳自成冷静地说。
“他会寻死吗?”
“也不会。”
“为何?”
岳自成注视着远方,他淡淡地说,“齐厌殊现在还年轻才会被我们唬住,他以后一定会后悔没杀了我们。不管是为了他救出的这些人不被我们寻仇,还是为了提防我们,他必定会一直蹲守在修仙界的暗处,看着我们出错。”
“那山洞果然有神通!”另一个老者恨恨道,“这小子修炼恢复这么快,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什么好东西,可惜,可惜啊!”
“不着急。”岳自成冷笑道,“他找不到我们,可是,我们找得到他啊。他如今吃了什么,届时本尊必定会让他一个一个吐出来……”
…
齐厌殊回到修仙界后,他便忙着将救出的人全部都送回家乡。玄云岛也欺软怕硬,绑的都是些没有背景却血缘特殊的人,甚至还有魔族妖族的,齐厌殊通过石壁给他的戒指将人装进去,如此带出修仙界。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回修仙界,送魔族和妖族的时候,便顺便在两界游历许久,也因救人之恩,顺便结交了不少朋友。
可惜一说起玄云岛绑架,天下没有一个人信的,都觉得他们在信口雌黄。
百年后,齐厌殊才返回修仙界。
他这才发现,自己在修仙界的风评已经从横空出世的小剑仙变成了被玄云岛逐出师门的逆徒,所有人对他口伐笔诛,整个修仙界都和玄云岛站在一起。
齐厌殊不是没想过说些什么,可是有太多人在对立面了,有一种无法撼动的窒息感。
他累了。
他的意气风发早已经磨平不见,他不想再管那些流言蜚语,而是躲进了石壁给予他的门派遗迹,一个人躲在群山之中,喝酒度日,想要长睡不起。
只是或许有玄云岛的前车之鉴,齐厌殊并没有完全松懈。哪怕他独自一个人,也总是有朋友的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告诉他各界正在发生的事情。
有一天,青州域发生了妖兽潮大难,又那么巧,近些年沸沸扬扬的预言双生子就在这个州域里生活。
齐厌殊怕玄云岛又兴风作浪,便起身赶往青州域。
来到谢家老宅时,一切已经晚了。
世家商盟的人围在老宅大门外,旁边还有几个佛修。齐厌殊看到世家似乎在苦口婆心说着什么。
大门前,是两个狼狈的少年。他们看起来十六七岁大,长得一模一样。
其中一个少年被法宝束缚,他在地上不断挣扎着,犹如野兽般怒吼着,很明显已经失去了人的意识,犹如入魔一般,另个少年挡在他的面前,二人都受了伤。
旁边的大人心有戚戚的样子。
“清韵,你们兄弟情深是不错,可这孩子已经入魔,他不再是你弟弟,而是鬼祟了。”
“是啊,别倔强了,快把他交出来。你如今觉醒了力量,就是未来的佛子了,何苦沾这份脏污呢?”
大人们苦口婆心地劝导,佛修们沉默不已,已经不知如何应对。
谢清韵抽出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请诸位饶幼弟一命。”谢清韵持着剑,失去意识的谢君辞在他背后嘶哑地叫着。他咬牙道,“若要杀他,便连我一起吧!”
“清韵,你已经是佛子了,你怎么能……”
少年佛子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他虽今日有了佛子称号,可是在大人的包围里,却显得孤立无援。
无聊。
齐厌殊漫不经心地想,这些世家人和那岛上的畜生一样烦人。
他欲要离开,就在这一瞬间,谢清韵抬起头,猛地对上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