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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明 第229节

他才思卓然、下笔成文,相貌也很是清俊不凡,且年仅二十就考了陕西解元,瞧着自是锐气逼人。

不过见了李东阳,李梦阳的态度倒是很恭敬。

这份恭敬是出于对前辈的敬仰,也是因为他们的督学杨一清时常提及李东阳这位文坛巨擘。李梦阳在陕西时受了杨一清的点拨,对李东阳自然也有着天然的亲近。

哪怕这位前辈的相貌与他想象中不大相同,李梦阳依然恭谨地上前行了晚辈礼。

李东阳却是越看这位晚辈越喜欢,笑呵呵地招呼他落座,口中说道:“你倒是来的巧了,我们正准备吃‘放翁烧鹅’解解馋。”

李梦阳奇道:“何谓‘放翁烧鹅’?晚辈孤陋寡闻,不曾听说过这种说法。”

李东阳哈哈一笑,说道:“不是你孤陋寡闻,我们其实也是今天才听说的。”他顺势把文哥儿的文章拿给李梦阳看,介绍道,“这是文哥儿新写的文章,你看过以后就懂了。”

李梦阳便接过文章看了起来。

李东阳也拆开了杨一清的信。

作者有话说:

文哥儿:完了,李东阳李梦阳傻傻分不清

*

注:

1“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秦无经,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引自论文《杨慎论唐宋诗之争》

没错就是探讨杨小师弟《升庵诗话》唐宋诗观点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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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拆洗少陵生吞子美:这句前面好像提到过,出自《明诗话》,也是杨慎和朋友讨论的观点

杨慎对唐诗宋诗的评价是比较辩证的,既尊唐也不绌宋,据说自他以后大家的观点都慢慢客观起来,不再单方面拉踩(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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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杨慎论唐宋诗之争》里面还有个小故事

何景明曾说“宋人诗不必观”

杨慎找机会挑了几首宋诗佳作寄给何景明,问他这是啥时候的诗

何景明看完后:这是唐诗

杨慎说:这其实是你说坚决不看的宋人之诗

何景明听后沉默良久,才憋出一句话来:细看也不咋样(细看亦不佳)

前七子,倔强!

第190章

杨一清既然让学生给带信信中自然少不了夸赞学生的话,

李东阳读完后便对眼前的后生更为喜爱。他收起信,瞅了眼刚才一直凑在自己边上探头探脑的文哥儿,抬手薅了把他的脑袋笑道:“往后可不能随便偷看旁人的信。”

文哥儿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要是换成旁人他自然不会胆大包天地偷看李东阳不同,李东阳和许多人的往来信件都属于半公开状态遇到特别有趣的还会带到文会上传看。

纯属朋友圈公开可见!

李梦阳能考出个解元过目忘不忘不知道,一目十行的能力还是有的。他把文哥儿的“大作”读完了,看向文哥儿这个小娃娃的眼神就变得有些复杂。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文哥儿是正月初一出生,今儿刚好六岁。六岁写起文章来便能这样旁征博引当真很了不起。

实际上在杨一清那边,李东阳的来信同样处于朋友圈公开可见状态,他们参加杨一清主持的文会时也没少听到李东阳这个“小弟子”的佳作和事迹。

只是人不在眼前,大家都还意识不到六岁是多小一娃娃。现在面对面见了李梦阳才意识到“六岁”以及“小神童”是怎么个概念。

“我还是头一次瞧见这种叫人耳目一新的看法。”李梦阳望着文哥儿调侃“若是多攒一攒说不定可以出一本别开生面的诗话。”

明朝读书人大多最爱读《沧浪诗话》可以说是大伙品诗的指导方针。

诗读得多了自己也爱写,比如李东阳写《怀麓堂诗话》杨慎写《升庵诗话》。

要是文哥儿点评唐诗李东阳可能还会觉得他还有点不够资格可要是侃侃宋诗就没什么所谓了反正大伙都觉得“诗在盛唐”,集体轻慢宋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像李东阳这位文坛前辈一样什么诗都读一读的,反而是少数。

文哥儿听李梦阳这么一提议,倒是真有些意动。

今年他可是王六岁了,该给王六岁留下点值得纪念的东西。看看去年的王五岁还蹭了本《几何学》的二作呢,王六岁怎么能输给王五岁!

文哥儿道:“师兄的提议很棒,我要是攒够了稿子,一定出一本专讲美味的诗话。到时候师兄你可要给我写序!”

这一声师兄叫得顺口至极,李梦阳都差点没反应过来。

仔细一琢磨,杨一清算是他老师,李东阳算是他师伯,文哥儿这么喊倒也没错。就是算算文哥儿的老师数量,李梦阳就对他有几个师兄弟感到十分好奇。

……这不得遍地都是师兄师弟?

这就是神童的人际关系网络吗?

李梦阳道:“有西涯先生他们在,哪里轮得到我来写序?”他很是谦逊地给文哥儿分析起来,“何况我若是没能高中,到时还不一定在京师。”

文哥儿道:“师兄你可是解元,怎么会不中!”

他又给新来的师兄介绍了一下罗玘,说这位罗师兄也是解元出身,京师真是三步一解元、五步一状元,你科考时没考过第一都不好意思和人说话!

罗李两解元对视一眼,都觉得对方仪表堂堂,颇合眼缘。

罗玘笑道:“师弟放宽心,会试与乡试差不离,你只要正常发挥定然榜上有名。”

这是也比照着文哥儿来认师弟了。

李东阳素来是爱热闹的,多了个后生只觉谈兴更浓,四人围炉闲谈古今诗词,不时捧着热饮子喝上几口,只觉身心都十分惬意。

不多时,有人来报说烧鹅烤好了,李东阳也不嫌荤腥坏了书房的清雅,直接叫人把烧鹅端了过来。

由于李东阳特意吩咐过,所以这烧鹅烤的时候特意撒了不少花椒,如今片成薄薄的一片片,每一片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香得文哥儿直接把李白杜甫全忘了,期待不已地看着那盘香喷喷的烤鹅。

李东阳瞧见他那馋样,给他夹了一片皮脆肉嫩的鹅胸肉,乐道:“来,先给你来一块‘放翁烤鹅’。”

文哥儿从来不知道客气为何物,登时乐滋滋地接了过去,啊呜一口把送上门的那片“放翁烤鹅”咬了大半。

有李东阳和文哥儿起头,罗玘两人自也不再拘束,都取了筷子夹肉吃。

不知是不是因为文哥儿吃得实在很香,四人围着炉子把一盘烤鹅分了个干干净净,很有种与陆放翁跨时空聚餐的快活。

陆放翁说得果然不错,烧鹅加花椒果然香得不得了!

下次得找机会试试豆豉炖鸡才行。

文哥儿吃饱喝足,溜达出李家准备归家,看到不远处的丘家府邸又想起自己还没去给老丘拜年。他摸了摸自己刚收获了一轮点评的新作,大摇大摆地揣着它去找丘濬,和丘濬说起自己要写《吃喝诗话》的事儿。

丘濬额头青筋跳了跳,说道:“你这是什么名儿?”

这种玩意他都不想摆在自己书架上!

文哥儿道:“先生他们听了都说好!”

丘濬心道李东阳果然是不着调的,自己一天到晚瞎写,还鼓励文哥儿写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

李东阳要是在这儿,一准要说文哥儿胡说八道。分明是李梦阳鼓动他写的,怎地就成他这个老师干的了?他只是没有反对罢了!

李梦阳做的事,关他李东阳什么事?

真是岂有此理!

可惜李东阳不在这儿,根本没办法替自己辩驳。

丘濬虽是不太看好文哥儿这本诗话,却还是接过文哥儿的新作读了起来。

诗话本来就是读诗之后的感悟,有人分析技巧,有人分析感情,有人分析背景,畅所欲言,没有定式。

现在文哥儿从饮食养生角度读诗,倒也不能说有太大的问题。

就是这文章里展现出来的陆放翁与大伙认知中不太一样。

事实上要论南宋哪些诗人在元、明、清以及近现代评价最高,那陆游、杨万里、范成大这三位私交甚笃的好友是排得上号的,三人都属于到后世还有诗作被选入教材的那种。

探索他们生平经历(八卦)、分析他们传世作品的人自然也最多。

倘若丘濬接受过后世信息时代的洗礼,肯定会联想到很多标题:《颠覆!我是陆游,我为四川美食代言!》《震惊!历史上最会吃的诗人居然是他……》……

可惜丘濬还是头一次看这类文章,读来便觉新鲜得很。

丘濬给出自己的建议:“‘吃喝诗话’太俗白,失了几分雅意,不如改成‘饮食诗话’。”

文哥儿听了直点头,表示丘濬这个名字实在太棒了。

反正《吃喝诗话》就是他随口胡诌的,老丘给他起好名字他自然是直接拿来就用!

《礼记》有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

饮食之好和男女之情是人们最基本的欲求,死亡和贫苦则是人们最厌恶的事,这都是人的本性,只有极少数人能做到不顾人欲、不避生死、甘于贫苦。

对于理学推崇者来说,最崇高的追求自然是做到“存天理,灭人欲”(此处指对自己的要求)。

丘濬这个理学家对享受荣华富贵就没有太大的追求,不过他对吃好喝好还有那么点执着,对于著书立说也还有着浓厚的兴趣,目前终究还是没能到达“灭人欲”的境界。

丘濬和文哥儿闲扯了一会,鼻子忽地动了动,转头瞅向文哥儿:“我怎么感觉你身上有股烧鹅味?”

文哥儿闻言立刻往自己左边袖口嗅了嗅,又往自己右边袖口嗅了嗅,感觉可能是吃烧鹅的时候沾上了香喷喷的烤鹅香味。

他只好向丘濬坦白:“刚才罗师兄读了我的文章,说是应该就着烧鹅吃,先生就真的叫人去准备了。”

为了吃上烧鹅,他还听李东阳他们讲了好久的唐诗宋诗呢!

得知在李家吃烧鹅的还有自己在国子监关照过的罗玘,丘濬横了文哥儿一眼,说道:“别人谈诗论道,你就光惦记着吃了?”

文哥儿道:“他们说的我又不懂,哪里插得上嘴?”

丘濬道:“那你还想学人写诗话?”

文哥儿理直气壮:“合该趁着我才刚满六岁敞开了写,只写我想写的,别人看我年纪小,必然不会和我计较。以后成了王十六岁、王二十六岁、王三十六岁,就不能乱写了!”

要是让他学着《沧浪诗话》那样点评什么诗之法、诗之品、诗之体,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且不说他在这些方面的了解远不如李东阳他们,就算他真把这些都学透了,也不乐意干那等拾人牙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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