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机被拿走,顾红星愣在了原地,不过双腿还是在不自觉地发着抖。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这么不听使唤,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可是全身的潜意识反应并不受他的控制。他此时既害怕,又尴尬,眼神里充满了自责和愧疚。
冯凯知道,这小子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很容易就被摧毁,于是他走过去对顾红星说:“看起来,很可怜,对吧?但我们是做什么的呢?我们是为她申冤的!来,你走近一点。”
冯凯把顾红星拉到尸体旁边,说道:“你看看她,才12岁,就被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害了,你不帮她申冤,她该有多冤?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害怕吗?因为我知道我们全身上下都是正气,这种正气就可以抵御所有的恐惧。”
顾红星的颤抖,似乎减轻了一些。
“还有,你不要把注意力都放在她的伤口上,你是痕检员,你要专注于你的工作。”冯凯说,“当你专注于你的工作后,你就会忘记恐惧。来,告诉我,地上的血足迹,会不会是我们自己民警的?”
顾红星咬着牙,狠狠地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放大镜,趴在地面上看了起来。
“就是普,普通解放鞋的花纹。”顾红星看了一会儿,说道,“看不到,看不到什么磨损的痕迹。”
冯凯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这个年代所有人穿的鞋子都差不多是一种类型。既然鞋底花纹都一样,那确实无法判断是不是民警所留了。
“不过,这,这血足迹肯定不是我们民警留的。”顾红星说道。
“哦?”冯凯来了精神。
“你看啊,死者是躺在床上被割颈的,从喷溅状血迹可以看出来是这样。”顾红星越说越顺畅,声音已经不再发抖,“所以,主要流的血,都流在床上了。那么地面上的一些滴落状血迹,肯定是凶器滴落下来的血迹,还有割、割下体的时候,流出来的。”
“下身的创口,是死后伤。”马法医一边拍照,一边说,“所以不会流太多血。”
“所以,这就是地面上血迹不多的原因。”顾红星说,“昨晚十一二点发生的事情,到今早被发现,有好几个小时了,这么几十滴血迹,早就干了。所以我们民警进来的时候,即便踩到血滴上,也不可能有血液黏附在鞋底了。”
“所以,这些有花纹的血痕迹,都是凶手的鞋踩上血迹,然后留下的。”冯凯说。
“是这样,但是没意义。”顾红星说,“我说了,看不出磨损程度,只能说明凶手穿着解放鞋。”
“不,有意义。”冯凯陷入沉思。
“小伙子,你常说你是天才,那现在看完现场,你有什么高见啊?”穆科长从屋外走了进来,皱着眉头急着问冯凯。
“别的不敢说,但有个问题不知道老头儿你可注意到了?”冯凯把穆科长拉到客厅,指着被翻乱的橱子,说道,“凶手为什么只翻动客厅的橱子,而卧室的橱子、柜子都没动?说明他是来盗窃的,因为客厅的橱子就正对大门,所以他就先翻动这里了。可是在翻动的时候,却被卧室的张春贤撞见了。你看,张春贤的外衣都脱下来放在床头,说明她已经是睡眠状态了。这时,她在睡觉的时候,听见了响动,于是出来看看。凶手看到张春贤,色心大起,将她强奸了,并且割下了她的下体皮肤。这时候,胆小的凶手已经没有胆量继续留在现场盗窃了,只能逃离。”
“敢割人身体、敢杀人的人,胆小?”穆科长质疑。
“你没听说过色胆包天吗?这人不仅好色,还是恋童癖,真变态!”冯凯皱着眉头,说,“当变态的性欲充斥他的心灵的时候,他就不是他了,他就是个魔鬼。所以他杀人、割皮肤带走,都是为了满足他变态的性欲。但等他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就因为胆小,迅速逃离了。因为这个时候对他来说,逃跑比偷到钱财更重要。”
“为什么不能是杀完人之后,再去翻找橱子的?”穆科长皱着眉问,“假如是熟人,他比较了解张春贤家的钱或值钱的东西藏在客厅橱柜里,也不是没可能啊?”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血足迹的意义了。”冯凯说,“现场的血足迹是从西侧卧室直接到客厅大门然后离开的,并没有往橱柜方向走。如果血足迹肯定不是民警留下的话,那说明凶手杀完人肯定就直接离开了。”
“你认为不是熟人?”穆科长问。
“不好说。”冯凯摇摇头,说,“如果张春贤看到了凶手的脸,不管认识不认识,凶手就都有杀人的动机了。但能断定的是,既然强奸未成年女孩,还割走下体,这个人肯定是变态的。不是一点点变态,是很变态!”
可能是“变态”一词在这个年代还没有流行,穆科长听完这一连串推理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客厅大门的门锁是被匕首类的工具撬开的。”顾红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检查现场出入口了,而且不再发抖,这让冯凯很是欣慰。
“匕首可以撬锁,也可以杀人。”冯凯说道。
“根据调查,发现人,也就是死者的邻居,清早起来发现张春贤家院门是虚掩着的。”穆科长说,“说明凶手是翻墙进院子,撬开门锁作案,走的时候是打开院门的门闩离开的。”
“所以从入室方式,也不能证明是熟人。”冯凯说,“如果是为了强奸张春贤而来,就不应该先翻动现场,如果是熟人,不如直接敲门入室。毕竟一个12岁的女孩子基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那就不好查了。”穆科长在现场也待不住,说,“冯凯你在这里和顾红星一起把现场处理好,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我带着他们几个去走访看看,不知道村民有没有看到什么陌生人进村,也看看有没有哪个村民形迹可疑。”
老马在门口张罗着派出所民警找个门板和砖头在院子里搭一个临时解剖床,搭完后把尸体搬运到床上。
“就在这里解剖啊?”冯凯问道。
“不然呢?”老马奇怪地看着冯凯。
“不去殡仪,啊,不去火葬场?”
“火葬场那么远,也没地儿解剖啊。”老马说,“而且这边肯定是土葬,解剖完就交给家属入土为安了。来,你帮我照相。”
“我来吧。”顾红星居然自告奋勇地接过相机,说,“这相机他不一定用得明白。”
3
在一旁凳子上坐着观摩的冯凯,心里开始有些佩服顾红星了。
从刚刚进入现场时候的脸色煞白,到现在可以保持不颤抖状态拍照,顾红星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冯凯想起当年自己第一次见到死状惨烈的尸体时,心里还是很不舒服的,甚至晚上还做了噩梦。
当然,冯凯觉得顾红星今晚肯定也会做噩梦的。因为他现在拍照的模样还不能用泰然自若来形容。当老马用手术刀缓慢地划开死者胸腹腔的时候,顾红星还是有些微微颤抖的,但是他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当老马让顾红星靠近拍摄一些重点部位的特写镜头时,顾红星那僵硬的动作也说明他的内心还是非常抗拒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顾红星的一道坎,一道他职业生涯中非常重要的坎。只要迈过去,后面就会是一片坦途了。顾红星自己显然也是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不然不会主动请缨来进行拍摄的。
“死者全身多处约束伤
(4)
、皮下出血。”老马慢动作似的检验着尸体,说,“生前被殴打了。阴道多处擦挫伤,处女膜新鲜破裂,是生前强奸的。”
“是不是能提到精斑?”冯凯问道。
“没有见到有形的精液,回头我拿回去在显微镜下面看看,如果有精子,就有希望能做出血型。”老马说,“不过她下体被切割,都血染了,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
“那匕首是啥样的?”冯凯接着问。
“这个可看不出来。”老马说,“如果是刺创,可以根据创道的形态来分析匕首的形态,可是切割创,只要是个匕首,形成的样子都一样啊。”
“那你还能看出来啥?”冯凯说。
“只有这些了。”
“那也不行啊,都没啥用。”
“咋就没啥用了?死亡原因、死亡时间、致伤工具我都告诉你了,还告诉你是生前强奸、死后切割下体的。”老马很不服气,语速也快了一点。
“那你说,对破案有什么用?”冯凯毫不客气。
老马一时语塞。
“根据死亡时间来调查这个时间在现场附近出没的人啊。”顾红星帮老马说道。
“这村子这么偏僻,除了村里的人,谁会大晚上的到这里来?”冯凯看向不远处的派出所所长,问道,“对了,王所长,你们派出所,最近可接到群众的报警,说有东西被盗的?”
“没有。”派出所王所长斩钉截铁地说道,“上一起盗窃案报警,是一年前了。”
“嚯,治安真好。”冯凯说,“既然这种村落大晚上一般没人来,而且附近几家的房子都比张家建得好,那如果是外面的贼进来,为什么会选择张家呢?”
“你是说,有可能就是村子里的人,知道张家平时没大人?”王所长问。
“强奸肯定是临时起意的,但盗窃必然是要经过谋划。”冯凯说,“这村子有多少户?多少男人?”
“哟,这东桥村可是这一片最大的村子了。”王所长说,“有上千户,男人也有两三千人啊。”
“如果我的直觉没错的话,凶手应该就在这两三千人里了。”冯凯说,“既然不是预谋强奸,那说明凶手可能对张家的情况一知半解,对张春贤也不熟悉。他可能知道张家大人平时不太回家,就来盗窃了,结果撞见了穿着内衣的张春贤,就临时起意强奸杀人了。既然选择了这一家盗窃,杀完人不继续翻找就直接跑路,说明这人比较胆小。”
“胆小的流氓。”老马说。
“有这样的男人吗?”冯凯看着所长。
所长很是为难,说:“这,这我哪知道?‘流氓’又不会写在脸上。”
“连12岁的小孩都下手,这人变态不轻啊!可能还是个恋童癖,你知道恋童癖吗?就是那种专门喜欢小孩的人?而且还切割下体,这就更变态了。”冯凯说,“就是那种一眼看去就不正常的人,有吗?”
所长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好吧,那看起来没有捷径可走了。嗯,也不一定就没有捷径。”冯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陷入了沉思。
此时的顾红星并没有因尸检的结束而结束自己的工作,他正在弯腰撅屁股地趴在地上仔细观察着。
“你在看什么呢?”冯凯问道。
“找指纹。”顾红星说,“从现场来看,凶手应该在现场只接触了三个地方。一个是撬门时的大门外边,一个是橱柜,还有一个是逃离时拉开的门闩。”
“能找到指纹吗?”冯凯眼前一亮。冯凯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在现代,冯凯是不太相信技术可以破案的,顶多是个比对的作用。但此时在这个没有监控、没有手机、没有dna检验技术的年代,似乎除了指纹,就没有更好的甄别办法了,所以他才会对顾红星的工作有这么大的期许。
顾红星说:“院门的门闩是没有上油漆的毛木头,看来是不可能留下完整指纹的了。院门外的这个门框,我刷了好多遍了,什么都没有,看来他就没有直接接触到。现在就剩橱柜了。可是这家的橱柜都太旧了,油漆都掉差不多了,载体也不好了。但不是没有希望。”
“那就加油啊。”冯凯说道。
解剖完尸体,冯凯他们去隔壁邻居老百姓家里,花钱吃了顿简单的中午饭之后,顾红星就在现场里弯着腰找、跪着找、趴在地上找,找到一丝像纹线的痕迹,他就拿宝贝似的拿出小瓶子、小刷子,在橱柜上慢慢地刷。
冯凯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思考案情,发了好长时间的呆,低头一看,顾红星还趴在地上找指纹。顾红星的鼻头都已经冻得通红了,双手也都冻得有些肿胀,但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寒冷。冯凯看着顾红星在橱柜旁边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心中有些感动。其实在这种条件下,即便顾红星什么都找不到,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说他没用。而且冯凯之前也听顾雯雯说过,在这种破旧掉漆的木质家具上,大概率是找不到任何指纹的。顾红星已经找了几个小时了,太阳都快下山了,可是他仍没有放弃。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职业操守吧。
等顾红星的同时,冯凯似乎想到了一条捷径,但他没有马上去办,而是等张春贤的父母哭着喊着进门把尸体收走,这才和顾红星说:“你在这里慢慢找吧,现在我要出去办点事了。”
顾红星微笑着点点头,他很感激冯凯。冯凯一直在陪他,是怕他一个人对着院子里的尸体害怕。而现在冯凯又没有说出来,是在照顾他的面子。
顾红星初出茅庐之时,提取指纹都是在光滑平面上进行的,这次在粗糙平面上提取,难度要大了不少。在被凶手翻乱的抽屉下板上,顾红星看出了似乎有纹线的特征。这个发现让他十分兴奋,真的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可是抽屉的下板很粗糙,纹线能不能被粉末完整恢复就不好说了。所以顾红星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把粉末刷在纹线上,甚至都得屏住呼吸,才能保证刷子的力度和粉末扑撒得均匀。幸亏有了更加细密的粉末,纹线终于在顾红星的凝神闭气中逐渐清晰了起来。刷完指纹后,顾红星又小心翼翼地用胶带把粉末黏附了下来,贴在指纹卡上。指纹被粉末从抽屉下板搬运到了指纹卡上,有了明显的色差,也就看得更清楚了。这不是一枚指纹,而是一枚掌纹。既然能从这么粗糙的地方提取下来,说明程度很新鲜。在抽屉下板上的新鲜掌纹,几乎可以断定就是昨晚翻动抽屉的凶手留下来的。
顾红星很激动,他第一次独立操作复杂载体上的指纹,也不知道提取的效果怎么样。因为哪怕是一个小区域没有处理好,都可能会丧失重要的纹线特征点。此时天色已暗,顾红星无法用放大镜来仔细观察掌纹,他决定回到办公室里,用马蹄镜慢慢观察。
为了能尽快知道答案,顾红星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刚刚骑到公安局大门口的时候,他就看见林淑真正一瘸一拐地经过公安局大门。
“林医生,你怎么了?”顾红星一怔,停下了自行车。
“今天病人特别多,我跑来跑去的,脚上磨了两个水泡。”林淑真皱着眉头说道。
“那怎么办?”
“没事,回去我用无菌针挑破就行了。”林淑真说道。
“从这里回宿舍,还得走几百米,我载你吧?”顾红星拍了拍自行车载物架,说道。
“那也行,谢谢你。”林淑真嘻嘻一笑,说,“减少行走就能降低水泡破裂的风险,就能减少感染的风险。”
顾红星也听不懂林淑真说些什么,骑车载着她到了宿舍楼下,又背着她上了宿舍楼。这一路他光想着林淑真的伤,也没注意林淑真的神情,奇怪的是,背着她上楼梯居然也没觉得累。直到进了屋,放下林淑真的时候,顾红星才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倒是林淑真表现得很大方,她坐到床铺上,毫不顾忌地脱下鞋袜,露出了那只已经冻得通红的小脚。脚跟处,赫然有两个鲜红色的大血泡。
看见血泡,顾红星心慌了一阵,但很快也就稳定了下来。毕竟他都是见过惨烈杀人现场的警察了,这两个血泡也不至于吓到他了。
林淑真翻箱倒柜,找了好久,才从抽屉里拿出消毒器械、酒精和纱布,开始自顾自地处理起脚跟部的血泡来。顾红星不好意思盯着她的脚看,便走到床边蹲下身来,拿起林淑真的鞋子看了看,说:“每个人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这一点,从鞋子的磨损就能看得出来。你走路的时候,喜欢把重心都放在脚跟上。”
“你这是在分析我脚上磨出水泡的原因吗?”林淑真笑着说道。
顾红星似乎陷入了沉思,没有答话。
林淑真被顾红星的模样逗着了,倒在床上笑了半天,说:“我看你拿着我的鞋子在那里发呆的样子,怎么那么好笑啊。”
“啊,没什么,没什么。”顾红星回过神来,说,“我是说,你看你的这一双鞋子,磨损严重的都是鞋跟。你看哈,因为你走路的姿势,导致鞋跟先磨损,越是磨损,鞋底越倾斜,你走路时候的重心就越靠近鞋跟。时间长了,鞋子前掌还是好的,但鞋跟已经被磨掉了一大半。因为鞋底很薄了,你当然容易磨伤脚了。”
“那你说,怎么办?”林淑真说。
“扔掉,换一双鞋。”顾红星把一双鞋子都拎了起来。
“哎,不行,还没破呢,怎么就换了,太浪费。”林淑真一把把自己的鞋子夺回来,嗔道,“我要攒钱,这个还能穿。”
“那我给你做一双鞋垫,把足跟部做厚一点。这样,既能保暖,也能保持你足面的水平,走路重心不过度偏移,就不容易磨伤脚了。”顾红星用手指量了量鞋底的长度,认真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