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道:“我这就找她去。”不是说结拜了吗?不是说以后又多了一个妹妹了吗?那好啊,咱就跟你不见外了哈。
梁婕妤在妹妹慢条厮理喝茶的时候就知道这事儿味道不对了,再看她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年在昭阳殿里,徐国夫人骂过凌贤妃最多的,除了惑主,就是告刁状。还是抢先告状呢!凌家人这会儿还扣在梁家,顶多是跑回了自己家,等他们想起来进宫,梁玉这边已经什么都说完了。
到底是亲姐妹,梁玉也是这样想的,她就嘤嘤嘤地跑到了昭庆殿,凌贤妃正在询问着她亲生的儿女饮食起居。梁玉听了吕娘子的话,并没有打扮,也没有上脂粉,才哭过一场,眼睛红红的。一看到凌贤妃,梁玉就扑过来,泪珠子啪啪地往下掉:“娘娘!”
凌贤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起来昨天是梁满仓的生日,“凡品”这么哭,难道?她眼前闪出一座灵堂。凌贤妃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死人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啊。
凌贤妃放柔了声音,将梁玉扶了起来,问道:“来,慢慢说,出了什么事了?”
梁婕妤这时也赶到了,气喘吁吁地:“娘娘,她就是小孩子不懂事儿。”
凌贤妃越发要问个清楚了,招呼梁婕妤坐下了,还是问梁玉怎么了。梁玉泪眼婆娑,抓着凌贤妃的手,扁着嘴,模样委屈极了:“您、您家大哥,把我爹寿宴桌儿都掀了,嘤嘤嘤。”
凌贤妃眼前一黑,她大哥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也是非常理解的。被压抑了那么些年,还不兴人家有点脾气吗?可是地方不对!忙问:“他还干了什么吗?”
梁玉道:“我没在前头,别的不知道。只听管家说,先前接什么句子,大哥输了,汤才上了一道,就打上了。”
“打?跟谁?”
“萧司空家的二郎。”
哦,原来是他!那就有得说了!凌贤妃不担心了,凌家跟萧家,那一定是萧家做得过分了。她隐蔽地看梁氏姐妹一眼,心道,萧司空要再出事,你们且有得哭呢。口上还要劝梁玉:“放心,与萧司空家有什么,也不算大事儿。搅了梁翁的好事,我叫他明天上门赔礼去——怎么?萧二郎亲自到了?”
“是,前两天说要来的,家里很忙了一阵呢。”
凌贤妃又问了几句当时的情形,发现问题不大,还能再踩萧绩一脚,日后翻旧账的时候还能拿来踩梁家——不怀好意,挖坑给凌光跳——顿时放心。也有心情安慰梁玉了,一个劲地说:“三姨放心,我一定给三姨一个说法。”
两人都是虚情假意。梁玉就是想在这里等着桓琚过来,再告上一状,也好看着凌贤妃,别叫她得了消息跟桓琚告黑状,把梁家也给绕进去。也是表明自己是个普通有点聪明的人而已,没有太多的城府。
告状这事,先告的占先机。老家有句俗话,梁玉一直记到现在“打官司不放赖,不如在家踹”。何况,她占理!反正不能给太子惹麻烦。
如她所愿,桓琚很快就来了。今天也是争吵的一天,桓琚渐渐失去了耐心。现在正是各地的地方官进京叙职的时候,让这么多的地方官看到朝廷中枢吵作一团,朝廷威严何在?!一甩袖,他又走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往昭庆殿里一坐,不多会儿就好了。今天也是这样,然而远远就听到哭声。桓琚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到了一看,凌贤妃与梁婕妤正一边一个安慰梁玉呢。桓琚清清嗓子:“这是怎么啦?”
凌贤妃盈盈起身,梁玉可没那么多的讲究,人没动声先出来了:“圣人,我又给您丢脸啦!”说完才撑着坐榻站起来。
凌贤妃一句话卡在了嗓子里,被桓琚抢了先:“出什么事了?”
梁玉再次抢在凌贤妃前面说话,带着哭腔,可吐字清清楚楚:“昨晚,阿爹做寿,我在后头,话说到一半儿,前头他们就打起来了。凌、凌家大哥把桌儿掀了,要打萧家二郎,我、我才吃了一道汤呀!就出了这个事儿!”
一个凌、一个萧,打起来也不稀奇。桓琚觉得梁玉挺倒霉的,难怪她哭。一个小姑娘,琢磨出这个主意来容易么?现在倒好,又成笑谈了。他本就有气,现在又听到这不顺心的事儿,骂道:“都是不懂事的东西!”萧家没人在这里,他就先把凌贤妃给骂了:“你哥哥是怎么一回事?他的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吗?”
梁玉心说,我来对了,虽然他说贤妃了,其实心里更亲近贤妃。事情不大的时候,都是先埋怨自己人,出了大事才是把罪过推到外人身上。
凌贤妃委屈呀,心里把梁玉反手正手抽了十八个嘴巴了,还要跪下来请罪。梁玉又抢在她前头了:“也、也不怪他。听说,是接什么句子,接不上来灌酒,输急了,又有酒。就、就是我心里难受,好好的事儿,又给您丢脸了。没想到办个寿宴,千挑万选的人还是没个好结果。”
桓琚骂道:“不怪你!都是凌光那个混蛋,什么德行!本性难移!”他恨凌光不争气,十几年前士人排挤你,你好好用心读书,少出点丑,不就行了吗?怎么到现在还叫人在联句上嘲笑了呢?
他是希望梁家在京城可以体体面面的,安安静静的,不惹事生非的。所以梁家闹笑话的时候,他出手惩罚,甚至不惜拿两条人命做警告。但是当梁家准备以一个合乎规范的面目出现的时候,谁阻挠,谁就要被桓琚记小账。贤妃的哥哥又怎么样?哪怕是贤妃,都不能阻碍桓琚的千秋大计,梁家是大计的一部分,虽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凌贤妃又气又急,她总不能说自己哥哥不学无术,联句是难为他。
梁玉呢,她把桓琚这个想法看得清清楚楚,就绕着这个来。皇帝么,谁不想四海升平?
桓琚骂了一顿凌光,又想起来另一个人了:“萧绩?他也去了?我看他也是故意叫人不痛快的!”萧司空教儿子还是可以的,至少文辞礼仪上都是过硬的。以一世家公子,叫他拿文辞联句去折腾一个做了二十几年乐户的人,显然是萧绩更占优势的。
梁玉也如实回答了:“是,先前大长公主派人送了礼单来,说是家里走不开,就不来了。后来说是萧二郎回京了,就代司空过来了。”
“还给了他们帖子了?”
“咱家不是他们家三郎给接进京来的吗?怎么好不请呢?司空门槛儿高的,开始也没说会来。不信您问宋郎君,他也在的,知道这个事。”
桓琚怒道:“两个都不是好人!三姨放心,我给你出气!”
梁玉现在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可怜,哭得鼻尖儿都红了,衣裳也穿得略薄,更显的孤单。头上几枝簪子,要掉不掉的,演示着什么叫“摇摇欲坠”。她小声说:“现在可怎么收拾呀,请了好些个人呢,本来想显体面,还是现了眼。”
她很明确指出来,梁家是唯一的受害者,是唯一受损失的,其他人都是加害者。桓琚既怪萧绩无事生非,也怪凌光扶不上墙。想一想,怎么才能把这体面给圆回来,就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他已经想好了,给梁满那几个儿子也官复原职,聊表安慰。
梁玉也是见好就收,端端正正给桓琚磕了个头:“那、那我给三郎说一声,叫他别闹心。”
“去吧。”桓琚说完,又决定先不在昭庆殿里呆了,他得回两仪殿,查查萧绩和凌光有什么错,拿个说得出去的理由来罚。萧绩是肯定要罚的,桓琚现在看姓萧的不顺眼。凌光也不能饶了,他太不顾大局了。
凌贤妃头目送桓琚跟别人一道离开她的寝殿,整个人都要气炸了。命自己的宦官首领王安:“去,去家里问问,都是怎么一回事!不会办事,还不会过来跟我说一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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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边,桓琚还没到两仪殿就想起来了,今天萧绩和凌光都没有上朝!反了他们了!他俩不像梁满仓那个散官,没事儿不用过来讨人嫌,他们是得过来站班的!叫了殿中侍御史一查,两人都旷工了,不用问,肯定是昨天的事闹的。
等等!桓琚想起来,对程为一道:“去,把宋奇宣来。”宋奇是他一手提拔的,他说的总比梁玉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说得准。
宋奇会向着谁呢?他肯定是两边都不向,他得向着梁家!梁玉告完了刁状,宋奇接着告:“臣是劝着萧绩来。当时他要联句,梁满说,他什么都听不懂,臣就说,那不如客随主便,萧绩一定不肯。臣只好让梁满做个监酒,不叫他联句。后来凌光输急了,也有了酒,就掀了桌。还……还骂了萧绩的父母。两个都是气性大,不大顾得上大局。”
萧绩他爹,骂就骂了,他妈等闲是骂不得的。问候皇帝的亲姑妈,显然是不能接受的。因为一个不小心,容易误中先帝他爹。宋奇还一个劲地请罪,说自己思虑不周,没想到萧绩会来。只把梁满仓的儿孙安排斟酒,免得出这个丑,没想到凌光还是出事了。萧绩气性大,那稀奇吗?不稀奇。凌光呢?那就不一样了。
桓琚又骂了一声:“混账!”他原本怪萧绩的多,现在两个同样可恶了。
宋奇郁闷地说:“这下不好意思见三姨了,白收了她那么多钱,也没将事办妥,还白挨了凌光一口。”说着亮出了手上的牙印。
桓琚扶着头:“不怪你,也不怪她。是萧绩、凌光不争气。”三下五除二,他就决定好了惩罚——萧绩罚俸,凌光免职。桓琚心里,凌光也是扶不上墙的,凌家原本的优点就是柔顺,凌光这一闹,连柔顺也打了折。
宋奇小声哔哔:“梁满蹲在地上直抱头,胆子也忒小了。臣教他几个月,如今又缩回去了,臣的功夫白费了。”
“好了,你哭丧着脸给我看什么?你是什么美人吗?哭着好看吗?”桓琚把手里的奏本扔到宋奇的头上。
宋奇不敢再装了,双手捧奏本,也不看,举过头顶。程为一赶紧接了过去,放到了御案上。桓琚叹口气,百无聊赖地翻看奏折:“一个一个,都不省心……嗯?!!!”
宋奇抬头一看,桓琚两眼冒火,接着就发作了:“岂有此理!”
【一定又有谁挨参了。】宋奇悄悄地猜。
他猜得没错,不过这回被参的人有点特别——太子老师的儿子,被参侵夺民田,纵奴不法。
宋奇一声不吭,桓琚道:“看看,这是什么?”
宋奇看完了,心说,哪怕这事是真的,这个时候能递上来,就有人不安好心。口上却说:“圣人息怒,这不过是一家之言,不如暗中调查,再作定论。再者,各地刺史、县令入京考核,朝廷也要脸面的。先查着,晾着,真要罚也等到各地方官回去了再办。”
这是说到桓琚心坎儿上了,他压下了奏本,指着宋奇道:“不得外传。”
宋奇道:“那要是查无实据,或者凑巧改了,可不能怪臣。他又不是死人。”
“呸!滚吧!”桓琚笑骂他一句,心情好了一点。
想也知道,宋奇不可能一点消息不泄漏的,回头他就跟梁玉通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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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从宫里回家,宾客已经散了。梁满仓穿着鞋,蹲在正堂上座,抄着手,一动不动的,也不说话。眼睛偶尔眨一眨,眼珠子转都不转一下。
梁玉进来之后,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阿爹?”
梁满仓从座席上跳了起来:“咋样了?”
“哦,圣人把哥哥们的官儿又赏下来了。”
梁满仓松了口气的同时笑了起来:“那就好,那就好。”给了官,就代表没生梁家的气嘛。
“这就好啦?”
“要是闹一场,就有官做,叫我把家里腾出来布置个擂台,专招人打擂都成!”
梁玉也笑了:“旨意还没下来,先别声张。”
“知道、知道!”梁满仓如今可知道厉害了,又问,“那‘不贤良’家里呢?咋样了?”
“那不知道,横竖我抢她前头告了状。”
梁满仓笑骂一句:“就你鬼点子多!哭累了不?去歇着吧。”
梁玉还没走,齐辛就拿着一个信封过来,梁玉看看时间,是读邸报的时辰了。父女俩索性一块儿听,听完了再散。齐辛顺手把一张纸片给梁玉,然后开始读。文书一类梁满仓是不看的,反正梁玉识字,有事会说的。
这一回,梁玉什么都没说,心里咯噔一沉——太子师傅的儿子被参了。在这个朝廷上,谁都会被参,太子不也被“谏”了么?但是在贤妃虎视眈眈的时候,任何与太子有关的事情,都有可能变成射向太子的箭。
听完了邸报,梁玉回到房里就看到吕娘子笑得暧昧,她居然没有问宫里的情况,而是凑上前来,说:“有人留信给三娘了,三娘猜猜,谁给你留的讯息?”
梁玉这就猜不到了,诚实地摇摇头:“要说昨天的宾客,谁都可能留点什么。可你笑成这样,大概不是她们。”
吕娘子真想大笑三声,对梁玉道:“三娘这么个通透的人,怎么在有些事情上反而不通透了呢?”
梁玉笑笑,告诉吕娘子方才宋奇传递的消息。吕娘子也严肃了起来:“不大妙呀。这次朝廷上的动静这么大,各地刺史恐怕也有想法了,一定会有人被拉拢的。”
“我只恨自己没有办法,只能静等,要不怎么说勾践了不起呢?吕师还没有说,是什么人留的讯息?”
吕娘子转忧为喜:“袁府的小郎君,说有事要对三娘讲,三娘要不要见一见?”
“小先生?!那是一定不能错过的。咱们这就去袁府吧。”
“不是袁府,小郎君留信说不能在府里见,他有几句话要对你讲。”
梁玉脸颊一抽:“真的是他留的讯息吗?你别叫人哄了吧?小先生什么时候偷偷摸摸的啦?”
吕娘子费尽唇舌,才让梁玉相信,确实是袁樵留下的讯息,地点是吕娘子给定的,就是寄心庵。
听说是自己的地盘,梁玉放心了一点,道:“那走吧,阿蛮,你去雇一辆车,不要华丽的,越素淡越好,干净就行。咱们从后门上车。”阿蛮去雇车的功夫,她换了身行头,匆匆照一照镜子,又往脸上扑了点粉,遮一遮哭过的痕迹。
一行人出了后门,梁玉脸上一凉,仰起脸来,感慨了一声:“下雪了,今年的雪下得比去年早。”
上了车,直奔到寄心庵,庵主迎了上来。吕娘子笑道:“借你的地方会客,不必招待我们,生几个炭盆就得。”地上铺了一层薄雪的时候,门外响起马蹄声。阿蛮跑去一看,回来汇报:“是袁郎君来了。”
梁玉斗篷也不及披便迎了上去,吕娘子拉着阿蛮躲了。
梁玉在雪地时,看着袁樵将缰绳丢给仆人,吩咐了一句什么,仆人走了。袁樵穿过雪幕,向着她大步走过来。皮袍的毛边将他的脸衬得很白,像玉。越走越近了,袁樵伸手遮在她的头顶:“别落了雪,着凉。”
梁玉一身绿绸小袄,底下是红裙,绣着点金边。【贵气又不俗丽】,袁樵怎么看怎么觉得好。他的心怦怦的直跳,低声道:“房里说吧。”这是他们第一次有约相见,袁樵心里又升起一点点想法,又自己掐灭了。他告诉自己,你是来说正事的,怎么可以胡来呢?
一定要冷静!
我得把持住了!
袁樵的脸越来越冷,跟冰雕似的。
梁玉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小先生”比以往都更好看了些。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轻轻地在他的唇上抚了抚。袁樵的唇上留了一道细细的黑须,像是人拿着极细的墨笔在紧挨着上唇线的地方画上去似的。手指拂过,袁樵唇上的短须柔软,指腹痒痒的,一路痒到了心里。
因为这一线短须,整张脸顿时有了生气!不再是初见时那种完美无暇,一丁点多余的东西都找不出来的脸了!他仍然肌肤如玉,还是精致的眉眼,十六岁的少年气配上这一条细细的胡须。强烈的反差、少年宣示自己是个“大人”的意味,实在令人爱到心里。
这张脸因为一道细须,会说话了。他说:我很努力,是个大人了,你们都要严肃一点!
太太太!太可爱了!
梁玉仰起头来,止不住地想笑。人看到自己喜爱的,总是想笑的。
梁玉笑着又摸了摸他的脸,摸得袁樵整个人都硬成了京城初雪里的一个大雪人儿!脑子里无限的循环着:她摸我的脸了!她摸我的脸了!她摸我的脸了!……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的?!!!
袁樵能听到血液一鼓一鼓地流过双耳的声音,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梁玉很想挨近这个人,凑得再近一点,亲亲这张脸,他摸起来真舒服。他就这么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站着,随时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