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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节

霍奉卿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对那份记档做最终审阅、盖章落印的州牧府官员,是言珝大人。”

云知意沉默良久后,小声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怕是我爹。既是我爹最终审阅那份记档,还落了印,这算铁证如山,以他的性子也不会推诿。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不生气。”

她这话让霍奉卿心中悬着的巨石落了一半。但另一半还悬着:“那你觉得,言大人会不会因此……讨厌我?”

云知意缓缓抬头看他,看着看着竟笑了。“这不是人之常情吗?你会喜欢一个找茬把你架在火上的人?”

霍奉卿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公,他不能放过这个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的疏漏;但要用这个向田党发难,就不可避免要连带着攻击最终审阅这份记档的言珝。

可问题来了:他还抓心挠肝地想和人家言珝的女儿成亲呢!

虽说云知意是记在云氏族谱上的孩子,但言珝到底是她父亲,一向也很得她敬爱。

若言珝对云知意自己属意的伴侣人选有心结,云知意怎么会毫不顾忌老父亲的心情?

霍奉卿忿忿揽过云知意,将脸藏进她馨香的鬓发里。“私下里,你会在言大人面前帮我说好话吗?”

云知意有几分认真:“那得看我爹气得狠不狠。若气狠了,我总不能帮着你再在自己父亲心口捅一刀,你说对吧?”

这个瞬间,霍大人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心黑手狠、杀伐果决。

他分明就是整个原州最弱小无助可怜的小羔羊。

“完了。这事之后,言大人会不会让我这辈子也别想成亲?”

云知意怔忪稍愣,胸臆间突然有只小鹿疯狂地蹦跶起来。“怎么会?你还可以和别人成亲啊。”

他理直气壮地将唇贴在她的颈侧,轻轻摩挲,口中漫不经心嘀咕道:“若不是和你,我为什么要成亲?”

当云知意想明白他话里那份“只取一瓢饮”的执拗决心,她突然就很想知道,上辈子在她死后,霍奉卿最终是和谁成了亲。

那时的他,是不是也像这样,只在那个姑娘面前卸下所有在外的冷硬与狠戾,撒娇卖乖,哼哼唧唧,执拗地只将对方一人放在眼里、藏在心上?

但这辈子的霍奉卿又不知上辈子的事,没法问,连发脾气都没个根据。

云知意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竟也有这么无事生非、无理取闹、自寻烦恼的一天。

但事实就是她好酸。真的好酸。从心底酸到眼眶。

第七十一章

虽不知霍奉卿上辈子最终和谁成了婚,云知意心中酸唧唧的,但她还不至于当真为此无理取闹。

眼看天色已晚,她便像做贼似的,悄悄从后门将霍奉卿送走。

霍奉卿还是有点忐忑,被推出门后又忍不住回头来,迟疑道:“要不,我这就去找言大人……”

他没有把话说完,毕竟这个事情并不适合提前让太多人知道。

其实,霍奉卿一直是个谨慎周全的人。他能用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就与田岭斗到近乎势均力敌的程度,多少也能证明了这点。

以往有许多事,他就连在云知意面前都能做到守口如瓶。今日之所以一反常态,提前来向云知意透风,主要还是因为事关言珝。

他担心云知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到自己攻击她父亲,会动怒甚至厌恨他。

说穿了,不过就是因为对云知意太在乎。

云知意心知肚明,霍奉卿今日能来找自己说这事,在他的立场来说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这几乎等于猛兽躺地,毫无防备地向她露出自己最柔软脆弱的肚皮。

她分得清轻重,也知好歹。

霍奉卿对她这份珍而重之的在意与信任,足以涤荡心中那点无名飞醋。上辈子的一切都已经是过去,至少今生的霍奉卿对她是倾心以待,她便愿回报给这人同样的温柔。

她斟酌再三后,认真地摇头:“还是别了。你方才不是说过吗?这次想要一举拿捏住张立敏,就必须谋算周全后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这样的话,在你真正发难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

云知意倒不至于信不过自己的爹。但常言道,“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此时距离下次旬会合议还有好几天,万一这期间她爹没留神说漏嘴,说不得转头就传到田岭耳中了。

那张立敏既是深藏在漕运司的田党,过去一定帮着田家遮掩过许多事。诸如“田家上报十艘运盐船,却有三艘没有让漕运司官吏登船开箱检查”这类事情,大概不是偶发事件。

若霍奉卿这次真能趁势拿捏住张立敏,八成会“拔个萝卜带出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要是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田岭和同党定会警觉,若对张立敏做些什么,甚至销毁其它证据,那就当真得不偿失了,”云知意态度中肯,“我爹就是再气你,也不至于真的气一辈子。等他气头过去就能好好讲道理的,你不用太担心。”

其实,云知意既已如此明确表达了谅解,就算将来要承受言珝的怒火与为难,霍奉卿也是不怕的。

但他许久未与云知意私下相处,有些舍不得立刻就走,便在门口赖赖唧唧的。

他旧话重提,又纠缠起先前那个问题:“以后言大人若因此记恨我、厌烦我,你帮不帮我说话?”

“我尽量帮……吧?我爹待我如何,你是知道的。若我为着护你就一径催他立刻释怀,他会伤心。”

云知意顿了顿,迎着他的目光笑嗔道:“现在事情不是还没到那地步吗?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到时见机行事不就行了?你差不多就打住啊,赶紧回家去。”

“那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答了我就回去。”霍奉卿闷闷睨她。

云知意立刻想起上次喝醉后,大半夜被这厮用算学题羞辱,当即警惕地瞪着他,后退小半步。

“又是什么不三不四的问题?霍奉卿,我郑重警告你,若敢考算学题,你就真的死定了。”

“不考算学。”

后院小门这里没有挂灯笼,昏暗夜色中,云知意看不清霍奉卿的神情,只是听着他的声音像在憋笑。

她蹙眉戒备:“那你先问来我听听。”

“我就想问问,”霍奉卿一本正经地开口,“若我和你爹同时掉到水里,你救谁?”

云知意稍愣,旋即冷冷哼笑:“我爹不会泅水,你会。若你俩同时掉水里,你不忙着救他,却还要等我来,那请问我要你何用?”

霍奉卿遗憾地一声长叹:“失算。竟忘了我会泅水。”

——

送走霍奉卿后,云知意匆忙出了朱红小楼所在的院落。

小梅正等在院外,见她出来,就赶忙迎上去。

“大小姐,言大人回来好一会儿了,吩咐等您到了才开饭。二少爷对言大人和夫人说,您在朱红小楼找一册之前忘了带去望滢山的古籍,您待会儿可别说岔了。”

小梅显然猜到云知意在小楼上有古怪,但她素来不多嘴多舌,只捡紧要细节通风报信。

云知意颔首:“好,我知道了。但我这头发……”

她久久才回来一次,再如何也不能披头散发就去和父母弟妹一道吃饭,这样着实不太像话。

没等云知意说完,小梅已经拿出了梳子和一根发带:“还好天热,我想着您的头发应该也干了。”

“幸亏你机灵,”云知意满意地夸奖了她,立刻笑着转过身去,“随意绑个马尾就是,不必费神梳什么花样了。”

整理好仪容后,云知意这才赶去饭厅。

她的小妹言知白饿了有一会儿了,多少有点不高兴,那声“长姐”唤得略有些阴阳怪气。

云知意懒得与她一个小孩儿计较,只淡淡颔首应了。

倒是言知时看不过,用手肘拐了小妹一下,又对云知意挤眉弄眼地笑。

云知意回他一个心照不宣的假笑:你个家贼。

两个大人似乎都没察觉三个孩子之间的猫腻,言珝一见云知意就眉开眼笑,招招手唤她过去坐在自己下手座,关切地询问起她的近况。

云昉是惯例不插嘴这父女俩谈话的,便转头吩咐家仆上菜。

而言家三小姐言知白觑着相谈甚欢的长姐和父亲,悒悒不乐地扁了扁嘴,小声嘀咕:“爹最偏心长姐。”

其实言珝待三个孩子都好,只是两个小的年岁小些,学业上又不上进,时常将他气得捶心口,所以他向来只有面对长女才最有话说。

言知时斜睨小妹一眼,又看看正和家仆说话的母亲,压着嗓子冷笑:“一直不就这样?爹偏心长姐,娘偏心你。我说什么了吗?”

言知白想了想,鼓鼓腮道:“娘待你也好的。”

“再好也比不上你。”言知时不冷不热地勾了勾唇。

——

饭后,言珝唤了云知意,父女俩在院中散步消食,顺道说说话。

云知意有点心虚,基本上是问一句才答一句。

言珝随手揪了揪女儿的发尾,调侃笑道:“云大人平日在州府走路都带风,怎么回家就拘得跟鹌鹑似的?”

“云大人在外如何横,回到老父亲跟前也不敢耍威风啊。”云知意笑道。

银月当空,月华的清辉洒了一院。

院中的桂树上已零星缀了米粒大小的花苞,风过时送来一股微甜芬芳。

言珝在桂树下驻足,扭头看看已只比自己矮小半个头的长女,笑容里满是感慨。

“当年我与你母亲离开京城到原州来赴任时,你尚在襁褓。过了七年,你突然被送到我面前,竟就这么高了,”他随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又道,“如今更是威风凛凛的云大人啦。”

他看着这个自己精心呵护的小娃娃长大成人,从牵着自己手到独自立于世间,心中自是又骄傲又落寞。

这种为人父的心情,云知意无法完全体会,只是觉得父亲有些伤感。

她自小就不擅长在父母面前撒娇,这种时候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便道:“我如今是不是威风凛凛,这事见仁见智。但我可以确定,我七岁那年绝对没您方才比划得那么矮。”

“你这孩子,从小就爱较真,”言珝眯起笑眼,藏好眼中薄薄老泪,“绪子,爹和你说点事。”

云知意微蹙眉心,敛神站好:“您说。”

“隔壁那小子如今在州府的动作越来越大,我总觉得气味不太对,”言珝对着隔壁霍家的方向努了努嘴,“均田革新的事,你一步步办得又稳又利落,在同辈年轻人里已算是木秀于林。往后要多留神,别让人给盯上了。”

到底是官场浮沉多年的老江湖,这直觉很灵敏,就是方向稍有点偏差。

隔壁那小子确实盯上他女儿了,不过显然不是他想的那种盯法。

云知意的心虚几乎达到顶峰,舌头险些打结:“您也、您也多留神。”

“我这头倒不必你担心。奇怪,你结巴什么?”言珝瞥她一眼,好笑地摇摇头,话锋一转,“还有,正好你今日回来,爹有件事求你。”

“您这话怎么说的?您是我爹,有事吩咐就行,什么求不求的?”云知意惊疑不定,又有点微恼,“您遇着什么事了?”

“眼下还没事,我只是以防万一。或许,也未必会到那么糟的地步。”

言珝安抚地轻拍她的肩。

“你祖母拨给你的护卫,能否借几个来家里?等过段日子,若没见什么异动,我就将人给你还回去。我白日都在府衙,你弟弟妹妹也要在南郊的学堂混到下午才回,你母亲独自在家,我不太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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