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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云知意踌躇了片刻。

上辈子蔺家老爷子寿宴,她是随父亲言珝去的。

当时她有些急于求成,席间三番五次旁敲侧击,想知道蔺家老爷子对均田革新的态度,结果递话太密,惹得老爷子有些不快。

老爷子没好与她一个小姑娘为难,转头不显山不露水地说了她父亲几句。

后来她父亲被上官穿了几次小鞋,她母亲便总觉得是那次寿宴她惹的祸端,对她的不满又添一笔。

这次她有心与言家拉开距离,若能跟着田岳去,倒也免了许多麻烦。

于是她点头:“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

散值时,云知意没有立刻就走。想着霍奉卿或许会在散值后来解释、道歉,便在办事厅内等了一会儿。

可惜霍奉卿没来,倒是顾子璇来了。

顾子璇要笑不笑地觑她:“听说你明日起休沐?”

“是被罚在家禁足反省,”云知意笑吟吟纠正她的说法,“怎么了?”

顾子璇道:“能跟去你家蹭顿酒喝么?我明日也休沐。”

“好啊,”云知意站起身来,边走边问,“可你晚上不回家,没问题吗?”

她住在城外南郊,顾子璇家的宅子却在城中,日落后城门下钥可就回不来了。

顾子璇嗤之以鼻:“我就是不想回去。最近一回家就要挨训,都训得满头包了还训,烦死了。”

“你又没惹是生非,家中为着什么事训你?”云知意不明所以。

“婚事呗。可这又不赖我!”顾子璇说着说着就怒了,“我都说了由我爹娘做主,随便选谁我都认。他们自己挑肥拣瘦寻不到个可心女婿,转头来骂我‘不争气,连个相好都寻不到’,忒不讲道理。真把我逼急了,我上花楼买个精壮小倌儿回去交差,看他们是哭是笑。”

她这置气浑话让云知意听得直发笑,又不好说人家父母的不是,只能揽住她的肩:“没看出来,你喜好的还是‘精壮’这一口?”

“那当然。一家有一个弱柳扶风的就行了。”顾子璇理直气壮。

云知意隔着衣袖捏了捏她紧实的手臂,笑得眼角飙泪:“你?弱柳扶风?”

“唔,我强柳扶风总行吧?”

两人说说笑笑地上了云知意的马车,肩挨肩坐在一处,又说起别的闲事。

顾子璇兴致勃勃道:“你知道陈琇今日被人打了吗?”

“啊?”云知意笑容凝固,目瞪口呆地摇摇头,“谁打她?”

顾子璇最爱与人扎堆,消息自是灵通:“不知道谁打的。约莫申时初刻吧,她找章老请了早退,拿绢子捂着脸就走。在游廊里遇到织造署的张林,张林抱着几匹布,错身时没防备,撞到了她的手肘,就瞧见她脸上有个红通通的巴掌印,眼睛也是哭肿的模样。”

申时初刻?云知意回想了一下:“八成是田岭打的。”

“田大人?!”顾子璇惊讶脱口,“田大人为什么要打她?她又为什么不举告?”

按《大缙律》,处罚官员是有严谨流程的。

就算田岭是州丞府最高主官,若他辖下官员犯错需要处罚,那也得有加盖官印的明令,交由刑律司执行,他自己是无权以上官身份动手殴打下属的。

但这事只有田岭和陈琇自己清楚内情,若陈琇不吭声,旁人也没法帮她,否则多半要落个里外不是人。

云知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摇摇头:“我也不明白。她是不是怕得罪人,所以忍气吞声?”

“也有可能,”顾子璇同情地唏嘘道,“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若田岭敢这么私下打我脸,我就算不当场反过去打死他,至少也得到刑律司击鼓鸣冤哪!”

——

沿途说些闲话,不足半个时辰后就到了望滢山的云氏祖宅。

一下马车,云知意就见霍奉卿长身立在门口。

他举目看了过来,原本清冷无波的眼神立刻忐忑茫然起来。

他身上的官袍都没来得及换,平日仪容规整到恨不得吹毛求疵,此刻鬓边却有几缕乱发垂散,显然是散值后直接策马从城中狂奔过来的。

云知意远远抛过去一对冰冷白眼。

随后下马车的顾子璇双脚才落地,抬眼也瞧见了霍奉卿,立刻就乐了。

昨日下午云知意与霍奉卿吵到摔门而出的事,顾子璇当然也听说了。

她虽不知这两人为什么事吵,但看着云知意对霍奉卿的冷漠嫌弃,心中无端生出一种“霍奉卿你也有今天”的幸灾乐祸。

大家同窗多年,顾子璇见惯了霍奉卿傲气孤高的架势,却没见过他低眉顺目服软的模样,实在有点……大快人心。

有顾子璇在,霍奉卿本就乱成一团麻的满腹衷肠顿时又打了几个结,所有的话全哽在喉间,吐不出来吞不下去。

顾子璇笑嘻嘻挽着云知意的胳臂,边走起哄:“哟,知意你快看,这谁啊?”

迈过门槛,与霍奉卿擦身而过的瞬间,云知意余光淡淡扫过他,朱唇轻启:“一锅狗肉汤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第五十七章

无端端沦为“一锅狗肉汤”,霍奉卿也没敢问为什么,只是眼疾手快地揪住了云知意的衣袖。“能谈谈吗?”

“不能!半个字都不想听你废话!”云知意甩了甩手臂,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我完全不想搭理你”的讯息。

她这人平常也不算太别扭的性子,此时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生出点古怪的小女儿心思来。

明明先前散值时还特地留在府衙等了片刻,想着若霍奉卿来解释,她发一通脾气以后,便好好听他说。

可此刻这人真到了她面前吧,她也不懂自己脑中哪根筋没搭对,憋着一股气就想与他为难。

见她冷漠抗拒的姿态非常坚决,霍奉卿只得退而求其次:“我只说……”

“走开。不管你要说什么,我半个字都不想听,现在看到你就来气。”云知意打断他。

霍奉卿轻咳一声,道:“那,我给你个东西就走。好不好?”

云知意更火大了。这火气半是对霍奉卿,也半是对自己。

此刻的她反常到让自己都觉陌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人家要解释,她来气说不想听;人家这会儿不解释了,她更来气。

这真不像她。

怀着点恼羞成怒的小心思,云知意用冷淡的目光上下打量他身上的官袍:“撒手,然后滚蛋。别以为穿着官袍我就不敢让人打你。”

“殴打同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若真逼急了,云大小姐也不是做不出来。

虽说顾子璇先前还在幸灾乐祸地架秧子起哄,但她为人向来很有分寸。

眼见这两人好像真要闹起来,她赶忙打圆场:“知意,你忘了我也是州府官员吗?我可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殴打同僚,不然被风纪官知道了,要被牵连挨顿训斥的。”

话音未落,她已快步跑下台阶。

她在门里影壁处背对大门站定后,笑嘻嘻扭过头来,以单手捂在眼上,但又搞怪地张开手指,透过指缝无辜眨眼:“我好了,看不见也听不清,你们自便啊。”

说完转回头,仿佛在面壁,只留给他俩一个充满促狭意味的背影。

她这天外飞来的一笔让云知意愣了片刻才回魂,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噗嗤轻笑,低声嘟囔:“耍什么宝。”

被顾子璇这么一打岔,云知意再也摆不出方才那种虚张声势的骄横架势,只能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霍奉卿。

她之所以生气,说到底还是因为霍奉卿昨日那种守口如瓶的顽抗态度。

其实她咄咄逼人地追着霍奉卿要一个解释,事后想想也没那么理直气壮。

若是换个旁的人,比如田岳或别的谁,大家各在其位,公务上因诉求与所谋不同而产生冲突,对方确实没义务向她解释什么,她也不会因为对方的沉默而发脾气。

说一千道一万,无非就是因为霍奉卿在她心里并不是普通同僚,她没法子全然公私分明,所以才会委屈、气愤。

她想,若霍奉卿再提一次“谈谈”的要求,她便顺着台阶下,好生听听他解释。

那个“联合办学”的方案对学政司来说显然是弊大于利,若霍奉卿有必须推动这个方案的理由,她听完他的详细解释,或许能设法补救一二。

霍奉卿淡垂眼帘,低声道:“伸手,给你个东西。”

云知意闻言蹙眉,目光往下,看了看他空空的两手:“你想搞什么鬼?”

“伸手就是了。你信我。”霍奉卿小声催促。

“哦。”云知意狐疑打量他片刻,徐缓摊开掌心,递到他面前。

盛夏的夕阳如熔金泼洒在天地间,云大小姐那从来不沾阳春水的柔嫩掌心被覆上莹莹一层薄金光晕。

霍奉卿抬起左手,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并成剑形,指尖轻轻立在那柔嫩掌心的正中。

云知意愣住了,不懂这是在干什么。满脑子疑问之下,也忘了将手收回,只是茫然看着他。“什么意思?”

霍奉卿一径垂眸,并不与她对视,只是在她话尾余音未散之际,倏地屈指叩下。

骨节分明的两根长指在她掌心里“跪”得直挺挺。

这是什么花招?!云知意瞪大发懵的两眼,又好气又好笑。

在山间虫鸣蝉嘶的热闹中,霍奉卿浅轻的嗓音低低软软:“我知错了。”

大约是顾忌着不远处的顾子璇,他将音量压得很小,近乎气声。就像一根沾水的羽毛,小心翼翼挠着云知意的耳廓。

霎时间,云知意两耳发热,心尖猝不及防一阵悸动。

她有些狼狈地眨眨眼,赶忙从那古怪的魔障中回过神来:“那你说,联合办学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你就别问了,好不好?”霍奉卿飞快觑她一眼,“我是来认错的。你原谅我么?”

云知意皮笑肉不笑地勾唇,在他发愣的瞬间猛地抬起左手,一巴掌拍上“跪”在自己掌心的那手。

该解释的都没解释,我一头雾水满肚子气,原谅个鬼!狗子你还是下锅去吧。

——

当顾子璇挽着云知意的手走到抄手游廊的尽头,见云知意神情莫测,便小声笑道:“霍奉卿找你做什么的?”

“作死的。”云知意目视前方,冷声哼笑。

顾子璇闷笑:“姐妹,天干物燥,心火别那么旺啊。”

“心火够旺才好炖狗,”云知意目露凶光,勾唇道,“他就是在逼我将他扒皮下锅。”

其实,霍奉卿既能来低眉顺目地当面认错,她就不打算与他置气了。

眼下她更在乎的,是那个倒灶的“联合办学”究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非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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